下了旅游大巴，正好公交车过来，提着行李便闯入。司机打开门，我搬了箱子拿包裹，倒腾两三次，幸亏一女子立起帮我腾挪。才使我顺利跨上车。
　　 已是夜里十点多，乘客稀少。遇到热心人，我连声道谢。
　　 路灯透过车窗，照着车箱忽明忽暗。她长发披肩，与我搭讪：“探亲归来？”
　　 “去海南岛旅游了，顺便给家人带点土特产……”
　　 “海南岛好，那里冬季暖和。”她瞄我一眼，指着我的大包小包，不解地问：“咋不快递托运？”
　　 “办了不少了，顺路又买点。难得去一次，也让家人享受一下。”
　　 她不再问。喃喃自言自语：“网上虽有不去购，为表心意不空手。”
　　 我笑着默认。
　　 她不停地朝我打量。
　　 像在那见过，是谁呢？不像单位同事，也不是亲戚，是驴友？
　　 她却开口了：“你是张阿姨吧？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我眼拙，望着她，却想不起来。
　　 “我是杨静的闺密小王，咱一起吃过饭。”
　　 一下戳开我记忆的仓库，我豁然说：“怪我眼拙，你好，您好。难得相见。杨静好吗？”
　　 小王坐到我旁边，摇头说：“不好。不好，真不好。”
　　 “不就是丈夫李兵患老年痴呆吗，摊上也没办法。好点了吧？”
　　 “好什么？更严重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看见什么砸什么，电视机，锅，碗，油瓶，一个劲地摔，溅得到处是，动不动打人。杨静整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到处伤。”
　　 “那可怎么办呀？要生活呀！”
　　 “谁说不是！杨静忍着痛，坚持照顾。那天稍不留神，李兵打开煤气，弄得满屋烟，锅烧得通红，差点殃大祸。只好随时看着他。买菜，让他跟着。李兵到处溜，杨静怕他走丢了，伤着别人，把他锁在家。煤气，电，自来水全拉掉。他砸开锁逃了，杨静到处找，报了警，张贴寻人启示。五天后在山沟发现时，已有气无力，又瘦又黑。领回家换上有密码的锁，敲坏了，再换……”
　　 “还认人吗？”
　　 “叫不出妻名字。其他更不用说了。”
　　 “可怜的杨静……”
　　 她附我耳边悄声说：“杨静患了癌症！”
　　 “别瞎说，不至于吧？”
　　 “真的，医生能胡说？那天杨静折腾了一夜，吐了一痰盂，白天一看全是血。作B超，CT，抽血检查是胃癌。医生怕她受不住，只说胃病，瞒着她。”
　　 “赶紧治呀，她丈夫呢？”
　　 “已在吃药。丈夫只好送医院。李兵说他没病，又咬又踢，只好捆绑着打镇静剂，住院了。”
　　 我心沉重，暗暗叹息：“杨静太不幸了，倒霉事全让她摊上了……”
　　 “这是命呀，摊上没办法。”
　　 车停下，小王突然立起来：“我到站了，下了，再见！”
　　 我只好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隔日去看她！”
　　 车门开了，小王转身叮咛：“千万别告诉她，免得受不住！”
　　 我忙点头答应。
　　 突然的消息，使我寝食难安。杨静的身影一直在脑海晃悠。她是单位班长。人漂亮，办事泼辣，手脚勤快，年年是先进。丈夫李兵原是轻工局科长，杨静常去开会，喜欢他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的样子，便恋上了。结婚后俩人感情很好。改革开放李兵下海搞房地产。杨静也辞职开服装店，一家两老板，财大气粗，有房有车，儿子到美国读博士。日子过得令人眼馋。想不到丈夫六十多患上老年痴呆，失去记忆不说，胡摔乱砸，脾气越来越糟糕。生活不安定，心够操的了，妻子又摊上绝症，可怎么办呀？
　　 我想像杨静萎靡的病态，房间一塌糊涂，整天会以泪洗面，长嘘短叹……我买两箱营养品，带点土特产，想去安慰她。
　　 屋内有声音，知她在家。
　　 她消瘦不少，皱纹多了，但依然精神不减，表情泰然。见到我很高兴，找鞋套让我套上，接过礼品，一边道谢，一边用抹布擦拭盒子，放桌子上。
　　 房中没人，是电视机里的声音。她忙拿不锈钢杯子，为我沏茶倒水。说：“杯子全让李兵摔碎了，连碗都换上金属的，能抵一阵子！”
　　 “电视机换了？”
　　 “那台被李兵砸了，换新的。座便器淋浴器也被他砸得稀里哗啦，重新装潢。打开电视有响声，增加人气，家里也有生气。”
　　 想不到家里竟井井有条，整洁如往。
　　 我心在滴血，强忍眼泪。真感谢医生没告诉她病情，也感叹人生太残酷，竟让坚强的女人得绝症。
　　 我故意找宽心话题：“李兵住院减轻你的负担，你赶紧把瘦弱的身子养好，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身体是本钱呀！”
　　 “我知道……”刚想说什么，手机铃响，她笑笑：“我接个电话。噢，我是杨静，你是吴老师呀，你好，你好，周二上课，好，我知道了，一定来！”
　　 放下手机，自豪地说：“老年大学学民族舞，省里获金奖，现在又练新动作，争取再夺第一。”
　　 没等我搭腔，又拾起手机，开屏让我看：“这是我孙女发来的，她会几国语言，会跳许多国家的舞蹈，将来比我有出息。”
　　 孩子十二三岁，鲜花般美丽，一脸稚气，穿一身连衣裙，边跳便喊，我不懂外国话，只觉得她扭得灵活，有难度。
　　 杨静在一边夸赞：“她在说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罗斯语，老师都听过，说很到位……”眼神里，洋溢着自信和骄傲。
　　 “孩子是希望！”我随和说。
　　 “梦是动力，现在赶上好时代，要面对现实，脚踏实地，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勇敢面对。不敬神，不信命，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善待自己，不要凑合，不要想太多。开心一天就赚两半天，没有过不去的坎，活着就是幸福！”
　　 从话音里听出她知道病情。真佩服她的泰然和坦荡，我担心是多余，劝她的话酝酿好久显得苍白无力，只好咽到肚里。相反，她给我上了宝贵一课，该如何面对人生，在杨静身上，我明白不少，懂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