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转眼间，春天就来了。下午出门，蓦地看到春从路边的枯草中钻出来，又惊又喜。它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中午过来都没见到什么动静啊！从枯草中钻出来的当然是苜蓿、冰草，这是些最普通、去冬最晚离开的小草们。看，那一溜浓密的绿，带着些虎虎生威的气势，顶开头顶的沙土杂草，勇敢地冒出头来，探头探脑地打量新世界。它给戈壁小城送来春讯。见到它，我像见到家乡高翔低飞的春燕，在和风暖阳里玩闹着，每回擦着头顶掠过时都很亲切地叫一声。它在告诉我：春天来了。
　　 春天里第一丛绿可不得了。见到并从它身边走过，心情徒然染上春色后，我的步伐立刻变得轻快而得意。轻风艳阳，柳枝摆动，柳绿花红虽然尚有时日，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却顿然生起。孟郊那首小诗尽露科考得中的欣喜之情：“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无花可看，也没得中的喜悦，倒是有些“直取春风荡胸臆，却把干枝当百花”之感。人本是环境动物，各种物象变化都能对人的思想行为施加影响。物象变化是实在之物，它们直接改变人的生活。春天来了，催人种植，促人勤奋，为人醒脑。一年之计在于春啊！
　　 距离我看见春讯约1.5千米的地方，就是弱水河畔。弱水，晓得吧，就是尚书里“导弱水至于合黎”、《西游记》中“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中说到的地方。名声靠傍，咱也傍一把，不然我们这个塞外寒凉之地谁能识得。刚刚得到通知，上游流量加大，要大家尽量不要去河边观望游玩。这怎么可能，不去河边，如何得知弱水传达的春讯？冬天它被凝固，踱步冰面只能感受它的深沉与静默，无法听清它的心声。开春时节，正是听它号角鼓吹、层云激荡、万马奔腾、一泻千里的时候，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我告诉你们，要感觉春天，最好是在北方；要感受春天的气势，最好在有河的地方，在河流开化的时候。北方春天的特色，梁衡先生在《春到黄河边》一文里讲得特别有趣。他说“南方的春天是从空中来的，春风，春雨，春色，像一双孩子的小手在轻轻抚摸你。而北方的春天却是一个隐身侠，从地心深处不知不觉地潜行上来。”又说“南方之春，冬还未尽春又来，生命作着接续的轮回；而北方之春是在冰雪覆盖下，生命作着短暂的凝固、停歇，突然来一个凤凰涅槃，死而复生。”我要说的是，从河开看到春天的气势这种东西，像“昙花一现”形容的那样，极其珍贵，可遇难求。它应当略像农历八月十五著名的“钱塘潮”，只能在某个特定时空才能相遇。然而河开的时间不像潮水那样基本确定，它是完全任性的随心所欲。原因在于，气候无常。无常的气象与无常的人生叠加，看到河开就成了幸运之极的事情。
　　 说到春天河流开化充满春的气势，这不是噱头，是我小学时候亲眼所见。那是大约三四年级春季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早晨，像往常一样，堂兄喊着我一起往学校走去。那天走出家门就感觉出跟往常不大一样：一是觉得身上很凉。二是感觉到鼻子里糯糯的，有点儿潮湿。并不知道那是空气中湿度增加的现象。走着，听到前面有从未听到过的轰隆声。那种声音从地底传来，路面都带着颤动。走到沙河边的时候，我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昨天还展展的冰面，早没了踪影。满河的冰排、冰山、冰沫子，被浑浊的河水推挤着、顶撞着、碾压着，发出震天轰鸣。那些横七竖八的冰排冰山有的被顶得高高地跌落，有的被压挤钻到岸边的堤土里，有的在河心中你争我抢时绞压在一起，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这情景，让岸边越来越多的同学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们都为之着急—河再宽一点、水再阔一点，它们便能各行其路、畅通无阻啦！等看到一座冰山压倒一个冰排、一个冰排被顶起竖成高高的冰剑，把阳光反射成小太阳照到人脸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但听得人群里“噢”“哟”“啊”等各种咏叹随着河道中翻江倒海的动静不绝于耳。对岸冒出了同学和老师的剪影。老师站在太阳光芒里像动画般朝我们挥动帽子，我们也对他们挥着帽子。我们大概明白对岸老师的意思：过不了河，回家吧。于是，我们在听了半天河流的怒吼、看了半天冰排冰山的碰撞后，陆续回了家。第二天一早起来，河里的半河冰已经没了踪影，剩下大约一尺多深的河水清粼粼地往下游流去；用河泥堆起方便我们经过的“跳坝子”被冲刷得只剩低矮的遗迹。没办法，我们只能手提鞋子，挽起裤腿，趟过冰冷的河水。
　　 这是截止目前，唯一一次目睹河流开化的情景。想来挺怪，沙河年年开化，到我17岁离开家乡时再没见过它的惊涛骇浪。我已经在弱水边工作生活了三四十年，从来没见过它是怎样揭去冬天面纱、携来春天气势的呢。除了机遇运气这些东西外，或许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比如白天它只是潜心准备着，一夜之间便消弥于无形。它果然是隐身侠吗？不然，没曾离开，四五十年中怎么只给一次机会！
　　 经由路边春讯提醒，突然有了马上到河边看看的冲动。对啊，好多年没看到河开冰行，不就是没经常到河边去吗！自打我参加工作，从来没在开春回过家乡。等再回去注意它的时候，沙河已经像枯木般瘦成了干柴，几成一片荒滩。虽然生活与工作的地方距离弱水不超过两千米，但也很少光顾。夏天嫌蚊子多，冬天嫌风雪大。秋天虽然是好景致，徜徉在胡杨灿烂、水光潋滟里乐不思蜀。有更好风光时很少注意清流潺潺。春天是风沙密集起落的季节，能够在兴致与气象恰到好处时行走一趟，实为难得。
　　 无法预想会看到怎样的景致。河是否已经化开，冰是否已经融化，波流是否已经沉默，滩涂是否已经裸露，在没到达的时候，全然未知。赶上过几次开河后清流弱弱、清波款款的时候，只能从岸边广阔河滩上看到的水流痕迹里，揣想曾经的激荡。总会用小时候见过的河开模样填补想象。以为所有的河开，都与它不相上下。午后蓝天斜阳当头，走到河边已经细汗津津。
　　 站在横跨“二道河”的桥上，凭栏张望，大河上下，平静如常。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上游距离这里不过一百多里，加上曲折蜿蜒，洪流要行一昼夜？只能有一个解释：沿途它们遇到了激烈抵抗，蜂拥而下、前推后搡、飞湍瀑流还在路上。
　　 但我看到了河开迹象：桥后十多米处河冰已完全融化，水流浑浊；河边断续有开化的截面。上游靠河边水流急切处，薄冰接腫漂来，急急荡过桥下，往前边的冰层中插去。冰面已经白化雪化，水珠滴滴嗒嗒，这是开化迹象，无数冰碎、冰凌、冰排或钻入冰下，或被后涌推上冰面，或暂时淤积在冰前。好几块浮冰冰面上有沙泥沉积的瓦楞印记，应该是冬在浅水沙洲上的作品。弱水是条流沙河，到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痕迹。今天看到一处被河沙堆成的小洲，过不了多久，那里又会是波浪中流。
　　 水中的冰块在不断增加。前观后望，看到的仍然是它的平静，是阳光下的点点滴滴，不见断然汹涌的丝毫迹象。
　　 或者，弱水的融化已经有时，它不必摧枯拉朽、波浪汹涌，就能在点点滴滴间由冬入春。
　　 我深知点点滴滴里隐藏着的澎湃浩大。弱水发源于祁连山，上游名黑河。黑河、弱水都是古人以状命名。黑者，水流挟带泥沙广大深重者近乎墨也；弱者，“导弱水入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水入居延，再无踪影。与所有江河一样，渊源无不是点点滴滴、涓涓细流。
　　 每一条河流都告诉人们，积少成多的坚持是多么浩大广博、蓬勃无限！
　　 这也是春天的音讯告诉我的：那一丛丛的绿即将盛大铺展，将冬的荒芜一扫而尽，给生命以又一个盛开年轮。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从“第一声啼叫”开始。冬的凝固是如此，春的热烈同样如此。
　　 从河边回来经过体育场，目光很快被人工草皮上玩耍的娃娃们吸引：放风筝的，踢足球的，沙坑里玩沙土的，爷爷奶奶追孩子的，孩子与爸妈赛跑的……
　　 哦，好快啊，刚看到绿的芽苗，这里已经春意盎然……
　　
　　 2019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