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沿着一条弯曲山径进人大山的。
　　 那山径正好就一忽儿一忽儿地旁近一条山溪。流水潺潺，有如竖琴的弹奏，悦耳是可以想见了。当时，你注意过手腕表链上的指南针，也分明确定了自己进山的方向：你是由东向西而行的。
　　 水向东流，东方是流水至死方休的归宿。
　　 你往西行，西边才是取经者的圣地吧？
　　 我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不同意。
　　 是怎么回事呢？翻过了山坳，穿过了山弯，又越过了山脊，当你进人大山背面的一个山谷时，依旧是清清粼粼的一条山溪在流淌。
　　 它一忽儿宽了，一忽儿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过……想想，似乎就明白了：那全是因为它的出生。它出生在背东的阴谷，却矢志不渝地寻找往东的出路。于是，命运就注定它只有这么屈从地流着，才能找到出路。它最终肯定是会流向东方的，给大海添一层浪波，为万物托举起一轮红日。
　　 该为它赞叹？前程虽然远大，可路途却委实曲折，它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就始终未能明白，你为什么以前总是不屑一顾那河流的拐弯处呢？令你欣赏的，常是那河面水浪的滚雪；让你赞美的，常是那岩石瀑布的喧哗……你为什么就没有深究下去？那滚雪虽然绚丽，但下边必有一块石头，毕竟太虚伪太浅薄了；那瀑布的喧哗虽然热闹，但毕竟太哗众取宠了……只有这拐弯处的潭水才是深沉的。我真想从你的肉身中剥离而出，勾腰捡起一块顽石投入潭中，“咕咚”，那响声我想定会极是悠远。
　　 惟有深沉的潭，才能发出如此悠远之声。
　　 举目看两岸群山，群山正作哲人的冥想。
　　 这样的时候，你心里就有了许多感触，或许也多么想说：我的脑海中已浮现了前辈知识分子们的形象。这背阳山谷的山溪，不正是前辈知识分子们的化身么？他们的一生，也确实拐过不少弯子，但那是一种选择，很清醒的选择。
　　 他们是在不断地拐着弯子时才有了坚持的。
　　 但你终于没有说。你担心有人误解，曰：“这说教味太浓了。”我亦颇有同感，彼此当然就只好沉默。
　　 在沉默中行走，你就走进一个峡谷了。
　　 高山耸立，悬崖迫人，山溪也愈窄了。就有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峡谷里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你便不由得仰起脸来，却不是仰天长叹，长叹的人生是不足取的。你是仰天寻找光明。这样的时候，当真就见到一线细蓝了，望之如带，那正是上苍恩赐给这峡谷的亮色！你就想：置身于此种峡谷，只有正午时才能见到阳光吧，夜间就更可怕了，只有在月上中天才能见到一线清辉呢。
　　 峡谷真是奇伟。
　　 两面巨石耸立，巨石顶端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风高力强，云雾聚散而形状变幻不定便是情理中事了。当然，就是有绘画名家来此，怕也无法捉摸把握吧。这样的峡谷之上，有猿那是一定的，但，山崖太高，鸟鸣猿啼之声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厮磨耳畔。
　　 正仰望间，你忽然就瞥见有一苍鹰在一线天的空隙飘然而过，是那样的自在和逍遥，似乎丝毫也不为明天费一点心思。于是就顿生了疑虑在心间：为了功名利禄，却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铐镣的紧锁，值得么？能像这高空飘逸的飞翔的苍鹰多好，那不正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么？
　　 可我还是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
　　 作为人，你能有那样超脱？那样超脱的人生，说到底是一种虚空的人生。有俗话说得绝了：“为人不自在，自在莫为人。”作为人，能不为自己的事业所累，生活所累，环境所累……甚至为所谓的功名所累吗？”
　　 世界在人类的所求中富裕且辉煌。
　　 “哦，山溪，你给我启迪，但我不能再倍伴你走了，你要走向大海，而我，却只是想循山渐进，摆脱尘世间那些所谓‘美梦’的纠缠。”你下意识地抬了抬右掌，与山溪作了一个暂别的手势。你已决意继续前行。
　　 遗憾是难免的，却不要悲哀，江流石不转，人行路无限。里面藏着不少意思，虽然领悟不透，但，能够引你求索。这就不得了，因为山峦虽高，大海虽深，毕竟有个限度，惟有在求索中的思想能够飞翔，能够跨跃时空。而人们的思想来自于生命，生命，虽然短暂却是那么美好！
　　 因其短暂才愈发显得美好！
　　 山溪，我祝福你！可山溪说：应该是彼此祝福！
　　
　　 二
　　 是的，你仍在继续前行，并且努力地打开目光，想全身心投入渐行渐深的大山中去。但我却还是从你的胸壑间跳了出来，飘然来到了你曾经去过的资水江畔……
　　 薄薄的江雾，是一缕缕柔曼的情丝编织成的么？袅袅地，在澄碧清澈的水面上飘了过来，又飘了开去，那是无论如何也该让人生出许多遐想和惆怅来的。
　　 就坐在这汤汤东逝的资水江边，你读着一个叫灵芝的姑娘用心中的红墨水写成的书信。水声濑濑，你真疑心那是她的一腔柔情，激荡着，翻滚着在你的胸壑间了。真的，任你怎样地搜索枯肠，怕是总也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描述你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罢。在有的时候，圣人们用了毕生精力和心智所创造出的文字，居然也是如此地苍白无力！
　　 凭这泪渍斑斑的素笺，你可以肯定，她是淌着透明的液体在给你写信；凭这歪歪斜斜的笔划，你亦可以肯定，她是抖着纤纤素手在给你写信；凭这火燎火烫的文字，你亦可以肯定，她是揣着一颗激跳的心在给你写信哪！在每一个字里，每一句言语里，你都能看出她的影子来呢。在这资水江边，你一遍又一遍读着她的来信，就是被水淹死了，你也会把她的情，她的爱以及她的良苦用心带到龙宫里去。做个水鬼，你也会自豪得颇为骄傲的！
　　 我亦只能无语，我爱莫能助。虽然我并非不知道那一句“热恋中的男子或女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的名言。
　　 哦，如今真正淹着你的，却是因爱而痛苦又因爱而甜蜜的她的泪水啊！
　　 ……现在这是怎么了？越哭越想哭，越哭越爱哭，晶晶莹莹的泪珠儿，悄悄地溢出眼眶，缓缓在滑过面颊，静静地落在衣襟，那样小心翼翼，是怕哭醒了自己么？不抽泣，不呜咽；不嚎啕，一任那玻璃珠儿一个劲往下滑，默默地默默地……然后，一切归于平静，然后继续给你写信，然后又哭，哭着喊我的黎稼……
　　 “你喊罢，你喊罢，每时每刻，我都在谛听着，谛听着，我可以从一千种声音一万种声音中即刻分辨出你的声音来。”你用同样动情的声音在心里回应着。是谁说过的呢？“眼泪也能变成种子”，那么，“就让这种子遍撒我心的热土罢，我的爱你的心灵，永远不会有冬天。”又是谁说过的呢？“只有爱是无限的，今天可登峰，明天，一样可以造极。”
　　 真是当局者迷啊！情急之中，我险些就这么说了。
　　 然而她的眉头却结着惆怅，用低沉的声音嗔你：
　　 黎稼：
　　 你自己说过的，最高层次的理解就是默契。可你为什么老是抒发自己，表白自己，解释自己呢？请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什么。黎稼好么？别说什么，把眼睛闭上，让我们在冥冥中走到一起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大大地出乎我的意外：
　　 你怎么今天却像个听话的孩子？当真把眼睛闭上，可是，久久久久地，她却总是在那遥遥的远方模糊着，不肯走近你。是你急中生智么，你把写给她的信封折成纸船，把魂儿托在船上，放入水中，让心随汤汤资水漂到她的身边去？真没想到你会有如此举动！你是那样地自信，“地球是圆的，江河湖海全相连着，那一叶托着我魂儿的小纸船，一定会找到她的——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长风……”你如是喃喃地说着。
　　 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呢？你在这柔情流溢的江边坐了整整一天！然后，你又把她写给你的信折叠好，慎重地放进贴胸的衣袋。你的心陡然增了几分热量。
　　 待站起身来，你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脚踝早已湿湿淋淋的了。哦，每每入夜，上游大坝会多放些流量，那么，这澄碧清澈的资水早已把你的一双鞋袜浸了个透湿呀！
　　 你正欲返身回家，耳际突然就传来“救命呀！救命呀！”的呼唤声。你的心就一紧，举目江心，只见一个人影一浮一沉在激流的漩涡里挣扎着，“是灵芝！肯定是灵芝！”这哪容得你多想，便一头扎进江中，完全是以一种英雄救美的气慨，就把人救上了岸来……
　　 这哪里会是你相思中的灵芝呢——她分明是在千里之外的奔龙城啊！
　　 但是，你却又意外地成为小县城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无疑了！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太多的偶然。我当然记得，我曾经是如此感叹过的。
　　 高高的天幕上，有星星在闪烁，很亮，很温馨，也很诡秘。
　　
　　 三
　　 闹市是渐渐地远了。进到这山里来，是决意要放下什么，回避什么，或求索什么？
　　 噢嗬嗬——
　　 噢嗬嗬——
　　 你喊出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呼喊。紧随着一缕清新的山风，我复又潜入到你的体内了。
　　 山，满眼是山，峰托着峰，岭推着岭，重重复重重，这没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山雾是顷刻间扑来的，裹着丝丝细雨，有些呛人，有些沁心，噢，头发眉毛全都白了。却不是岁月染白的，而是那迷迷濛濛的山雾。我也并不知道，这是阴雨的预兆呢，还是天晴的前奏？
　　 把这雾比喻成水是不恰当的，就比喻成梦吧。在这如梦的雾里，给人一种溶化的感觉，烦忧和苦闷，都在雾里头挥发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所谓负担，无所谓责任的，精神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张。说是虚幻也好，真实也好，反正，人和自然都达到了一种超越和融合。
　　 在这既空非空的山谷里，你便是雾了。
　　 有山鸡咯咯咯从山顶下来，歌唱是很开心的。就有微澜在心湖深处涌动。你复又成了你时，便想到有资料作过如此记载：林中禽兽，多能预测气象。那么，天晴是无疑了。倘若有山雨欲来，这山鸡往低谷行走，不是会遭到山洪的袭击么？
　　 山雾是你无法揽住的希望，你恼那山雾。
　　 看到你依旧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我亦只能笑笑而已。从进入自然，到融入自然，要经历的并不仅仅只是脚下的山路，而是一条有形无形的心路。这心路或许很长，又或许很短。先走着瞧罢。
　　 不多大工夫，山雾倏忽就没了。是山把雾吸进了肺腑吧？有一细细小小清泉，从山的胸前涌出来，像飘逸的丝带，舒展着绿色的线条。有心无心，你沿清泉走去。它是在跟你变着戏法吧？穿过巨石，便成了激流，飞溅着，声如雄浑的铜号齐鸣；淙淙淌进细石草丛，有声无声，又如柔美的江南丝竹；漏下石缝的空隙，叮叮哨哨，又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在弹奏。
　　 一曲远近高低、轻重缓急的清泉交响曲，原是如此令人心醉神迷！
　　 醉过，迷过，你又拾山径向上攀爬。却不知怎么就想到：山是老人，清泉是他的诲语。是自知读不懂那超然的境界，以及那精心的妙构么？你干脆就什么都懒得去想。
　　 山又空了，心又空了，不闻尘世的喧嚣；径也深了，云也深了，自在游曳如野鹤。
　　 只是，转瞬间，就有太阳升上了山坳。你的躯壳似乎就受到些许刺激，思维又鲜活了。抬头观日照时，眼睛花了，苍翠茂密的树叶上，处处是旋转着的小小太阳呢！原来那雾是化成了水珠，藏匿进绿意里，正等待着这辉煌的一刻哦。却没有朗朗乾坤的感觉生出来，让人能够体味到的，是清爽月色洒进了林子里。有很轻的风吹过，阳光在树叶上迷人地闪着，如同怀春少女的眸子。被阳光雕刻出来的山谷依然很静。林子里的阳光溶溶，一切纯净，一切透明，包括山林和人生。
　　 你是在寻找什么呢？是在求索什么呢？
　　 就看见山径在微白着。一如亘古的脐带，在苍郁的山峦间飘飘悠悠。这样的时候，当然就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你的脚步有些怯了，不是害怕有虎狼龇着利齿，以及有蛇蟒张着血口，于这样的氛围中，以心换心，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你之心中惴惴，是疑心这山径会引领你误人了先人营垒——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令你这进化了的所谓现代人，生发出许多无端的感慨来？
　　 也许，又将有意外的获得：大山老人会把诲语破译给你听。
　　
　　 四
　　 就让你慢慢地去体会吧，我就不干扰你了。我正好可以再度去审视你的那一段偶遇的情缘哩。
　　 雨是什么时候停住的呢？一轮崭新的太阳，正圆圆地红在了东天。很奇怪的，你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心倏忽间就博大起来，还自以为博大如整个宇宙。是你的心中也出现了一轮太阳么？
　　 当然是又回到了你参加笔会的C市，回到了那些并不遥远的多情的日子里。
　　 门被敲响了。是不是隔壁的同伴替你请来了医生？因盼望着灵芝的信来，那日，你心焦得脸色惨白，同伴以为你是大病缠身了，说过一早就替你请医生看病的，却没有想到——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的——同伴送了灵芝姑娘的信来，并且是两封，好厚好厚的。
　　 当时你一定是失态了罢。同伴诡秘地“哦”了一声，便恍然大悟地笑得好开心。也弄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在支配着你，竟也不顾同伴的言笑，把他甩在房里，夺门而出，一路飞跑着到了一处静谧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