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看咯，这路上都是金子！
　　 覃美人一声尖叫，打破了车内的沉寂。我和老尹禁不住都伸长了脖子瞪大双眼，朝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果然，透过车前挡风玻璃，前方柏油路面上星星点点金光闪闪烁烁，在正午强烈阳光照耀下，金灿灿晃眼。出租车向前行进着，这熠熠金光沿山路向前延展，高低不平的盘山公路竟被晃成了一条金路。
　　 咦？这倒是真的！老尹习惯性的捏了捏肥硕的鼻子，像在说服自己，喃喃自语道。
　　 没见过？你们是第一次来雒城吧？这可是咱雒城一道独特的景观呢！从华阴县到雒城九十多公里，这像是条金光大道。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四十来岁，壮壮实实一条汉子，油了吧叽的右手夹了根刚点燃的香烟，一个深呼吸那烟便消下去小半截。可能是长年跑山外的缘故，见识颇不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当年拍电影《金光大道》，没来这儿选外景真的是忒可惜。想必这汉子对那个火红年代的电影倒是既熟悉又怀念，啰嗦起来没完。边说着话还边猛吸烟，青蓝色的烟雾飘荡着，原来窄小逼仄的车内空间充满了浓浓的劣质烟草气味。
　　 覃美人轻咳了两声，又扬起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接着司机的话茬道，这倒没什么神秘的，雒城山里面盛产铅金矿，大车长年累月向山外拉矿粉，一路随便撒点漏点，这盘山公路可不就成了条金光大道了。
　　 说着又扇了扇烟雾，师傅能不能麻烦您把烟掐了说话，熏死人了，您倒真是见多识广，说话让我们长知识咯。
　　 只要有人说起这雒城山里的好，说起这里发大财的机会多，覃美人似乎总是颇为兴奋。一边说咯说咯地鼓励，一边捂住了口鼻，却并未动手摇下车窗玻璃透透气，我估摸大概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怕窗开大了噪音大，影响了司机的谈兴。
　　 这覃美人本名叫覃小玫，湖南株洲人，说起话来尾音总爱带个咯字，虽不似吴侬软语那般嗲气，却也平空添出些黏黏的委婉。之所以叫她覃美人，那是老尹此次在从广州到华阴的火车上，两瓶啤酒下肚，醉眼迷离中发明出来的。你别说，覃美人二十来岁，原本是长株潭一带把把抓的坨坨妹子，却偏偏生就了一张极为标致动人的娃娃脸，像年画似的。你若不看身段光瞅脸，她的一颦一笑，倒颇具有荡人心魄的魔力，加之皮肤保养得极好，脸嫩得像初生婴儿的小屁股蛋子，吹弹可破，让人常忍不住想用手去轻按上一按，摸上一摸。娃娃脸的女人最可怕。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童真和娇媚，往往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似乎还是在同一本书上这样写道。
　　 也正因为如此，打从一个月前在珠江边老尹第一次跟覃美人见面起，就很难说没有被她这小模样给迷住。
　　 但我却总隐隐觉得，她那双迷人的小凤眼，虽柔情似水，却似乎内涵甚深，每眨巴一下，都仿佛从里向外透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鬼精灵气，是与生俱来的那种鬼精灵气，说神秘不神秘，说诡异不诡异……
　　 老尹始终端坐在前排副驾位子上，故作深沉状。
　　 其实老尹不想心思的时候倒也挺幽默的，喜欢自作小聪明给人起外号，管余伟叫滑水，便是他的小创造。滑水乃上海本帮特色传统名菜，用料即为新鲜河鱼尾，鱼尾——余伟谐音，故名滑水，倒也形象。
　　 滑水此刻一张小白脸一直绷着，半眯着小眼睛一脸的疲惫。他神经衰弱，夜里总睡不实，一夜的火车咣当，虽说是卧铺，可也够他呛的。上了出租车跟我挤在一起，偶尔我手指触碰到他手，像不小心触了块冰，激灵着立刻将手弹开了。这小子身子骨够虚的。我心里嘀咕道。
　　 车内于是又沉寂了下来。
　　 老尹此刻又在琢磨什么呢？我睇一眼看他那领袖般的额头侧面，油光光的。可能又在思考他那如何以小搏大的战略构想吧？或者仍在纠结此次陕西之行，值也不值？我心道。
　　 有意思！真的是命运弄人。算起来，我在老尹身边帮忙也有半年了。通常我叫他尹总，他叫我师爷，他说我整天腋下夹着本冰鉴，善谋却不善断，生就绍兴师爷的命，当不了老板。最好这辈子都跟在他身边，帮他开开车，拎拎包，出出馊主意提个醒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可以帮他当当泡妞时的托儿。
　　 老尹在广州番禺开了家生产生物肥料的工厂，手下工人一百来号。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广州周边这种规模的各类工厂多如驴毛，撑不死、饿不着。这些老板们赚得了大大小小的第一桶金后，又都在纷纷开动脑筋，各显神通，正门子歪路子一起来，寻找所谓新的投资机会，大多立足于投机，试图以小搏大，翻着个儿的进账。真正愿意踏下心来去做好实业的，凤毛麟角。骑驴找骆驼，是他们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也就在这时，滑水找到了他。滑水和老尹同为广东阳江老乡，年龄虽相差有十多岁，但毕竟是同在广州打拼的乡里乡亲，碰到一起，还是很有些共同语言。
　　 滑水和老尹不同，打从广州参加工作开始，走的就是体制内貌似循规蹈矩的路子。于是身上就比老尹少了三分土气，多了七分洋味儿。
　　 大学毕业后，滑水就被招进了广州某五星级宾馆，政府的下属单位，编制是正式的，岗位是按级别的。工作不到一年，就跟宾馆营销部一位叫燕子的姑娘打得火热，不久就因为女方怀孕而不得不登记结婚。
　　 这燕子据说原来是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其美貌、气质自是不须多说。然而好景不长，燕子生下女儿不久，即被一新加坡富二代蓝公子搞上了手，竟撇下滑水，还带上了女儿，移民去了美国南加州。
　　 燕子飞了，滑水抑郁了。
　　 一年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强冷空气肆虐后的广州城某小区公寓楼内，滑水从梦中醒来，仅套了个蛋兜子（相扑运动员那种内裤），几乎全裸站立在卧室大穿衣镜前，想像着那只飞燕曾每天早晨上班前都在这镜子前扭过来扭过去的骚样子，又伸手摸了摸那散发着松木清香的镜框，似乎那镜框还留有飞燕的体温，然后紧紧盯住镜中自己那双无精打采的浑浊的小眼睛，足有半个小时，一动不动。临了，一口浓痰吐在了镜子上，正中自己的那双小眼，随手又抄起立在镜框边的网球拍子，朝着镜子狠狠砸去。伴随着巨大的玻璃爆裂声，他双膝一软，蹲在了地上，捂着小脸呜呜哭了起来。
　　 两小时后，他站在了宾馆总经理宽大的办公桌前。一定要辞职？总经理问。
　　 是。为什么？总经理皱紧了双眉。我他妈贱。
　　 说完一转身，扬长而去。
　　 当我和老尹坐在珠江岸边一艘游船上，第一次听老尹讲起这一切时，我的内心还是蛮震撼的。
　　 这小子能挺过来还真的不容易，老尹说。
　　 游船随着涌浪上下起伏，我的心脏也似乎在左右摇荡，空荡荡的，像钟摆。
　　 所谓游船其实是条大型捕鱼船改造的，现在是画舫的样子。
　　 这种画舫的主要功能，还是观赏珠江夜景，不过，滑水约老尹来这里见面，应该还是动了番心思的。
　　 我们被安排在最顶层，没有下面两层的噪杂，而且视野开阔。阴晴相间的天气，不冷不热。侧脸朝江面上望过去，几只说不出名字的鸥鸟上下翻飞，似是有意在向我们得瑟飞翔技艺。江风习习，不知从哪儿飘过来阵阵花香，是那种夹杂着绿色植物清新之气的香味，令人精神一振，心情畅爽。
　　 此情此景最宜于冶游或艳遇。我有些心猿意马。滑水似乎是凭空出现在眼前的，我吓了一跳。惨白的面孔，紧绷着的小脸，还是一副吊丧相。身边站了位穿戴甚显高贵脱俗的坨坨妹子，满脸的风含情、水含笑，冲着老尹和我微微点头。这小妮子真的是气场不一样，几乎有一霎间，老尹和我都似乎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气给镇住了，足有三秒钟，我微张着的嘴巴都没合上。
　　 第一次见面，老尹是决不至于左一个覃美人右一个覃美人叫着的，矜持是迫不得已了。
　　 芙蓉国里出美女，潇湘妹子最多情，滑水看出了点什么，有意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想调节一下气氛。
　　 覃美人倒是落落大方，就着这话题细数了一大堆潇湘美女，像抖家珍。不时还笑着，露出一嘴的小米牙，洁白晶莹，煞是可爱。
　　 临到开始谈起所谓正事，我这才知道，这覃美人的背景家世包括其自身的经历倒是颇不一般。尤其是对接下来所要谈到的项目而言，其所拥有的业务优势可谓是出类拔萃。
　　 五矿——央企中的战斗机。她父母竟然就在该系统任职。她本人竟也是国内名牌大学冶金矿产专业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后，没进人人艳羡的五矿，而是直接去了湖南某私营矿产公司担任经营部门的副主管。两年后，又自己找了个合伙人，注册了一家五金矿业发展公司，专门从事各类矿产品的营销代理。她还有个姐姐，名叫覃小华，博士，湖南某冶金集团技术研发部门负责人，手中掌握着稀有贵金属提炼的关键技术。半年前，她们盯上了位于秦岭南麓华山之阳的雒城。据说这里山中盛产铅金矿，也就是一种铅与金的合金矿石，经过一定的技术提炼，即可提取出黄金，并且含金量不低。而矿产原石，竟仅按铅矿石售卖，获利之高，可想而知。
　　 话谈至此，我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这种矿石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要能集中一定规模的资金，才能形成相对垄断效应。她们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字钱，具有可靠而稳定来源的低成本的资金。最好的来源方法，当然就是寻找到像老尹这样的老板合伙了。
　　 这算盘打得够精。不过覃美人说话间不经意透露的一个信息提炼之后的再合成，我始终没弄明白是何含义。何必又要再合成？合成为什么呢？隔行如隔山，我只是感到了有些神秘。
　　 这种项目，最好是想方设法在当地拿到采矿权证照，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从当地矿产公司拥有采矿权证照的矿产公司手中收购原矿石粉，然后通过铁路直接运至冶金集团专用线卸车，凭借覃小华等人手中所掌握的提炼技术，由冶金集团负责提炼，铅金属产品归冶金集团，黄金则由她们的关联企业，黄金珠宝公司负责处理。
　　 理论上讲，这种合作，当然是互利多赢。对老尹来说，更是你要补锅，他要锅补，叮叮当当，皆大欢喜。
　　 呵！覃小玫、覃小华加滑水，两个小妮子一个小蹄子，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还是真的不可小觑。我心中叹道。瞅了个空子，我起身去了趟厕所。一来想换换脑子，二来也想感受一下这画舫上的喧闹。
　　 一阵阵煎炒烹炸的葱花香味儿扑面而来，粤菜中的船菜以河鲜为主，不同于江浙沪船菜的偏甜，这里的菜，似更重本味，即食材自身的鲜香味。刚才席间只顾谈事，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吃菜。此刻闻到这香味，我禁不住咽了咽口水。这游船二三两层是大开间的格局，放眼过去估计有四五十桌，桌桌爆满。都说广东人从早晨吃到夜黑，还怎么吃都吃不胖。我可以见证这话委实不虚。
　　 寻着香味，我想看看厨房操作间的热闹景像，不想竟在厨房隔壁仓中，看到了一地的生猛食材。方方圆圆大大小小各种器具竹篓子竹笼子，里面塞满了野鸡野鸭、果子狸、穿山甲、刺猬、蛇等等，最令我惊奇的是，在船仓的最拐角处，我发现了一只小猴子，被一根镀锌铁链子拴住了脖子，一双深陷的圆圆的小眼睛正充满惊恐的瞅着我，瘦弱的小身子蜷曲着，正瑟瑟发抖。陡然间我脑子里莫名其妙闪过一个念头，席上那小妮子加小蹄子大加渲染的好项目似乎有诈。这念头一升上来竟久久挥之不去，眼前老是晃动着覃美人那张充满童稚的圆脸，只是那双眨巴的大眼睛，像女儿国泸沽湖的湖水深不可测。
　　 直觉这东西是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既可能很准，也可能狗屁不是。
　　 当我回到席上时，正事已经谈定了。春节后，我们一行四人将择日前往陕西雒城，她姐姐覃小华将在那里恭候。前期的一切费用开支均归覃家姐妹和滑水，待到正式签订采矿权证照合同时，或退而求其次，与当地县有采矿权证照的公司商定了合作方式时，覃家姐妹、滑水和老尹再另谈出资金额和分配比例。至于我，依老尹的话说，仍然先由老尹这边按月支付工资，待一切定归后，再从老尹所占股份中，拿出一定的干股给我，算是给我的一份智力投资的奖励。
　　 这里的问题大概有两点，离开珠江游船返回番禺工厂的路上，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比划着。
　　 你讲嘛，老尹语言里仍透着占了便宜似的兴奋。这前期的费用开支，尤其是拿下一个证照齐全的采矿权手续，桌上桌下不知道要垫付多少才够，覃美人、滑水他们那么爽快就大包大揽一手承担，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大方过头了？覃小玫她们在那边为疏通关系，先期已经投入了不少，这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狗屎账，这方面的钱只能由她们继续垫付，我是没必要领她们情的。老尹这话说得蛮坚定。
　　 还有，雒城那边的关系既然都是她们的，我怎么总感觉我们很被动，我没敢说被人牵着跑。
　　 那倒也不一定，他的如意算盘显然是认为此次陕西之行进可攻退可守，签协议之前自己一分钱不用掏，待到一切搞惦，正式协议签订之后再按约定进行投入，可以说没有任何风险。有投入就会有回报，那不过是正常生意当中的必要一环而已。
　　 车内后视镜中，我注意到坐在后排的老尹右手五指叉开，当作梳子插入领袖式发型的浓密头发中，从前向后，再从前向后，狠狠地捋了捋头发，脸上是那种满满的自信。日产公爵王，别看是海关罚没的拍卖车，可开起来倒还真的是顺滑舒畅，不像国产轿车，开起来怎么都感觉疙疙瘩瘩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