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隐处不为人知(散文)
辙过留痕,雁过留声,你过,未必真正被人所知。
你很渺小,甚至说是万丈红尘中最卑微的存在。但就是这卑微,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凸显。我不能用英模来塑你,亦不能用伟大来赞你。你就是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讲台耕耘者。
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学校、生产队,就是老师和学生的课堂。早上两节课,中午四节课,下午到农田劳动锻炼。幸运的是,音体美竟然会有专职教师。三好学生的标准必须“音体美劳”过关。
我是家里的老大,照看弟弟妹妹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等我背上书包走进学堂,同龄已经是三年级的学姐学哥。我轻而易举地在班里也混上了“老大”,坐上了“王”的宝座。
语数两门正课的简单,音体美劳的全面开设,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脑细胞繁衍滋长,尤其上你的课。
你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两只大眼在你微泛晦暗的脸上很是拉风,锐而无唳,凶而无威,瞪再大也唬不住狂妄的我们,因为,我们的怕角只有家长、校长和班主任。
你教我们的第一首歌是《我是公社小社员》。你一句一句地教,我紧闭双唇四下乱扫。你问为什么不唱,我理直气壮:我是小学生。话落,全班顿时缄口。你立刻攥紧了拳头,呵斥:都唱,谁不唱,就吃我的疙瘩梨。一听吃疙瘩梨,我立刻站起来:老师,我想吃你的疙瘩梨,所以,我不唱。理所当然的一句话,超出想象的核爆炸,教室里登时浓烟翻滚:老师,我也吃,我也不唱……五十张嘴,五十口沸腾的锅,五十个复读机。
我暗自得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你的面部肌肉在颤栗,嘴角扯了几扯。你似乎在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沉默了良久,你终于回应我:想吃疙瘩梨是啵?行,给你吃,管饱!说着,你攥紧的拳头落在了我右耳上面凸出的头骨上。意外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疙瘩梨带给我的分量,很舒服的蜻蜓点水般拂过发梢而已。
我知道,你只是吓唬吓唬我,只是杀鸡儆猴。可我是女生,很爱面子,就算你的疙瘩梨只在我的头顶一比划,我的“王”字也会受损。我恶狠狠地瞪你。你不依不饶,举了举紧攥的拳头,威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疙瘩梨,谁想吃,报个名!五十双眼,一百道眸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我。我缩了缩头,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知道,我的威力在那一刻被你击毙。但我不甘抹去“王”字上面的一横。如果说目光能杀死人,我想,你一定光荣地躺在了讲台上。
我是赌气学会的那首歌。你下了死命令:下堂课,挨个唱,不会唱,疙瘩梨侍候!其实,我不是被你的疙瘩梨震慑,而是怕你向校长和家长打报告。我好容易背上的书包,绝不能因一首歌而卸掉。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很快又学会了《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路边有颗螺丝帽》……
学校唱歌比赛,十六个班级中,我们班斩获第一名。颁奖会上,校长亲自把鲜艳的红领巾系在我的脖颈上。那份荣光,那份骄傲,仿佛登上了月球,看到了宇宙的无限风光,心潮澎湃不已。起初,我把这份荣誉归功于你的疙瘩梨。可没几日,我发现这逻辑经不住推敲。我问过其他年级的学生,他们都晓得你的疙瘩梨,而且很多都“吃”过,可他们却没我们唱得好。我开始琢磨原因。琢磨来琢磨去,功劳居然琢磨到了我头上。我怕你的疙瘩梨被家长知道后,会扼杀我的求学之道。我很认真地上你的课,很认真地学你教的每一首歌。我是班头,班头尚且如此,班员岂有不效仿之理?
看着胸前的一抹火红,刹那间,我有些飘然。还没来得及坐享这份飘然,一年级的渡轮已经靠岸。分班,重组,新学年,新伙伴,欣慰的,“王”可以世袭。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同的,你鬓角多了几根银丝,我意识里滋生了些许不受约束的分子。带头向你挑衅,当面给你设个绊子,愚蠢之举我没有继续。稍不称心,我这个班头只需在背后煽一煽风,班员们的舌箭就会齐刷刷地向你射出,你瞬间被舌箭包围,我则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坐山观虎斗。
我的小聪明,其实没有逃过你的法眼。面对条条利舌,你不还击,更不理睬,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一阵,叹口气,哀惋地摇摇头。
你不揭穿我,我不认为是你的大度和智慧,反倒自以为是地认为你怂。而就在这时,一种流言,让你的声誉极度受损,你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整个人迅速地每况愈下,以致我再不忍背后肆无忌惮地释放重伤性的元素。
听说,你家距离学校足有六七十里,周六上半天课,下午徒步回家,要走到晚上十点,周日吃了早饭就须返程,不然,赶不上周末会。来回百多里,只为与家人团聚一宿,你觉得不值当,你选择了一月甚或两月回家一次。为此,你背负上了不孝不忠的骂名,每次回家,都被妻子用擀饼杖撵出来。你索性一个学期回家一次。结果就是,家人疏远你,老婆不见你,你的脾气无缘无故地暴躁,老师们说,你精神出了问题。
对“不孝不忠”这个词的理解,当时的我很懵懂。后来细品,才真正明白你的失常原委。
学校有宣传队,每到周末就轮流到田间地头表演。你是宣传队的负责人,军乐指挥官,你没办法离开你的阵地。久而久之,家人对你产生了误解以致怨恨。
失去了家人的温暖,得不到领导与同事的支持和理解,享受不到学生的尊敬,你不反常才是真正的失常。面对这样的你,我再也兴不起风,掀不起浪,彻头彻尾地绵了。
随着后起之秀的崛起,我王字上面的一横终于被抹去。我由“王”到“土”,再到隐匿,总之,三年级以后,我优化成一个只知道低头读书的“淑女”。很多学生开始逃你的课,家长反映给学校,学校领导以你精神有问题进行搪塞。
除了逃课的,剩下的就在课堂上造反。你的课上不成了,你的疙瘩梨还没有凝成,你学生的拳头就晃在了你眼前。你申请调离,但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你,你只能留在原单位。无奈之下,你改变了授课方式,音乐课上成了故事课。
你很会讲故事,桥段布局悬念迭更,环环紧扣。在娱乐产品匮乏的年代,能听到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无外乎神经里注入了一杯催化剂。听故事的我们,神经被你攥得紧紧的,好奇心也被大大吊起。我们瞬间变成了乖乖猫,逃课的也偷偷溜进教室。你随即跟我们讲条件,一个故事兑换一首歌。为了能早一点听到故事,我们学歌那叫一个用心。
最难忘却的是你讲的恐怖故事。许是为了历练我们的胆量,也许是为了增强故事的色彩,你把我们带出了教室,带到了墓地。你让我们坐在坟头上,讲惊雷诈尸,讲无头鬼谜案,讲聊斋,讲鲁迅遇鬼。讲完,你问我们,鬼可不可怕?世界上有没有鬼?我们的答案五花八门,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自那以后,我不再怕走夜路,不再怕黑夜里的脚步声。而你,在社会舆论中,则被定性为十足的精神分裂症。家长要求换老师,社员要求停你职。校长多次找你谈话,你坚决不肯离开你的讲台。然而,执著并不代表那些诗情画意的想象不被撕裂。迫于压力,校长还是给你放了长假。
你精神是不是分裂,你清楚,你的学生也清楚。一个脾气火爆,但从未惩罚过学生的老师,他会不正常吗?世人只道你的癫狂,却未曾有谁真正理解你的苦衷。
之后,音乐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皆因课堂混乱而要求换科。
有了对比,方决雌雄。有一男生,联合各班的班长,要求校长将你召回。可惜,你竟决意弃教从田。
我想,命运的无常,年华的滑稽,步履的维艰,一定将你曾经的美好扭曲成了悲叹,不然,你不可能放下为人师者的执念。
生活也许就是这般,穿不透的前方,不知道潜藏着多少未知的磨砺,更无法预知怀揣一抹执念能走多远。在为师道上,你没有名师的光环,没有英模创造的奇迹,甚至不被作为正常人认可,但你无愧你的学生,更无愧你的职业。这就是你的价值。
童年,原本就是一本模糊的书卷,打开时,很多难以修补的断层,很多难以复原的篇章,但跟你学过的每一首歌曲,依然那般流畅。你听: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
岁月,仿若流水淙淙,悄无声息。当一切的荒诞褪去,万象更新的今天,老师,我想,你一定澎湃起了勇气,将美好倾注,将悲怆改编。不然,那每天站在学校门口,翘首望着教室的老者怎会是你?
隐处不为人知,幽香溢散万里。阑珊天色下,老师,你是我亘久的回忆,三尺讲台上永不懈怠的耕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