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菊二婶来了，颤巍巍地，两腿蹒跚着，每走上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她是自幼发高烧，任其父母南北求医，最终还是患上骨髓灰质炎。能打能跳的时候，虽腿脚不方便，田里农活，家里洗衣做饭，赶集上店照样不耽误。而今已经是杖国之年，腿脚不听使唤凸显出来，身体随着每走上一步，就扭动一下，动作缓慢，连贯起来就像跳街舞。村子里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背地里给她取了个极不雅致的绰号叫“斜门”，其用意，你懂得！
　　 她的双手拄着拐杖，身体的平衡几乎是靠这根粗糙硬实的棍子支撑着。手里紧攥着几件成色尚新的衣服。自从她大侄子也就是山菊男人恒壮出事后，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接济她，也可能有同命相连的成分在里面。衣服是从女儿家拿来的，城里人讲究得很，看样子还挺新，就撂到一边。她觉得扔了怪可惜，就经常拿来送于山菊，让她的两个孩子穿，省些开支。毕竟，农村孩子不在乎这些。衬衫、背心之类品种繁多，她的手把握不住，遮住了拐杖的弯曲处。站在屋外，身子后仰，举起拐杖敲了一下半敞着的房门问：“山菊在家吗？”
　　 她的这个动作极其吃力。其实，山菊从她缓慢着挪步进院，就看到了，故意将身躯扭在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自从二婶提过那事，总觉得难为情，像是做了不守妇道见不得光的事情。脸颊绯红，发热，想把自己包裹了，或隐身起来。她二婶心里也最清楚，这忽儿山菊是在家的，她串门也有这方面的习惯，必敲门，里面的人应声了，方才进屋。这是出于礼貌，也是给屋里人打个招呼，告诉他们，外面有人要进来，大白天如果做那种风化的事情，会回复一个强烈的信号。有一年夏天，她曾经遇到过一次。那时，恒壮还健在，听说从外地打工回来了，就火急火燎地去探望他。当时里外房门都敞开着，她身体瘦弱，走起路来也没有声响。熟料，室内两人没有发觉，映入眼帘的是恒壮和山菊正赤身裸体地亲热着作鱼水之欢，场面非常尴尬。她想转身离开，佯装什么也没看到，已经晚了，羞得山菊尖叫一声，赶紧扯条毯子把他们两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从那时起，没有重要的事情，很少去他们家串门，也养成了一个逢门必敲的习惯。即使现在不再担心在山菊家里会出现那种难堪的情景，也已经自然而然了。
　　 因为她在家里孤独，老头子死得早，仅有一个女儿，还没来得及生一个续香火的男孩子，就好不殃地睡死过去了，她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拉扯大，嫁出去了，在家里就越发孤独。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几次三番地劝她搬她家里去住。她也曾小住数日。在那儿，一来，不是自己的家，看那儿都觉得别扭；二来，出门面对的一个个都是陌生的脸孔，找不到打发时间，说话的人。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家里好，吃着饭的工夫也可以到邻居家转一圈。年复一年，渐渐老了，腿脚不伶俐了，面对着空虚的屋子，煎熬着寂寥的时光。人老了，思想倒开化了。她用自己撕心裂肺的一生品尝到了孤独女人的滋味，寻思着不能再让侄媳妇接下来受一辈子这样的洋罪。
　　 她警醒地喊着，并没有停止迈进屋子里的步伐。山菊知道没处躲藏，干脆体体面面地出来应声。一眼就瞧见她手里的东西，假装之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笑逐颜开。
　　 “山菊呀，你在呢！瞧我这老眼昏花的，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她把手里的衣物放在床沿上，心里矛盾着，絮絮叨叨地问，“乖孩子，我是喊你的名字，还是喊艳华娘亲切呢？”
　　 “怎么样称呼都好，都是自己人，反正一笔写不出二字！”的确，现在山菊不在乎称谓，只要二婶能经常来她家串串门，就拉近些距离。恒壮在世时，不喜欢谁这样喊她，因为这个名字预示着自生自灭，有人生没人养，注定一生惨惨淡淡的悲凉，还曾吹着醭土找裂纹地给她爹吵过一架。后来，男人死了，塌天了。反正已到这步田地，还能再倒霉到哪里去？当再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时，反而顺耳自然了，也没有了反感，回答得心平气和。
　　
　　 二
　　 恒壮正壮实得像一头牛，几年前，竟没有任何征兆地得了肺癌。她永远也忘不了恒壮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样子，尤其是临终。如果有可能，宁愿得病的是她自己。面对着自己男人在生死线上痛苦地挣扎，她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菩萨塑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着：“菩萨显灵，不要再让他受这份罪了，不能挽回他的生命，就让他安详地去吧！”果然灵验，不多时，恒壮正舍不得离开山菊，紧紧攥着她胳膊的手慢慢软下来，就这样去了。哎，人是个命！自此，她希望二婶来她家串门，权作给她聊天，解闷，打发空虚的时间。
　　 “我寻思着，艳华是女孩子，也长大了，在学校，穿着体面些的好！小讨、小米还不懂世故，让他们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挣钱不容易，往后的路长着哩！花销也大，不能在他们两个身上乱花钱。再者说，小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是好事儿！”
　　 小讨、小米是她与恒壮所生的两个儿子。名字是恒壮取的，他说取这样的名字好养活。他们两个是双胞胎，才六七岁，狗猫都讨厌的年龄，整日家爬高就地，弄得身上烟熏火燎一般。再崭新的衣服在他们俩身上也穿不出好来。
　　 山菊沉默着，这是二婶的肺腑之言。明摆着，生活拮据，没之奈何。
　　 “从前，我认死理，扭不过这个弯来，一条路走到黑，认为人犟不过命，注定命里八分，难进一斗。那口子老早就去了，没了啥念想，就这样耗了一辈子。”她二婶接过山菊递过来的一把椅子，斜着身子坐了下去，“现在人老糊涂了，事儿反倒琢磨透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她疑惑着，探着身子问。
　　 “您老人家尽胡思乱想，身体硬朗着呢！别好端端地诅咒自己啦！”山菊接过话茬，安慰她说。
　　 “山不转水转，出门九十九条路，总有一条是适合自己的，想通了，气就顺了。我是过来人，土埋半截了！经历的事儿多，也别怪我说话啰嗦。”她二婶眼睛盯着山菊，目不转睛，不停地用拐杖捣着混凝土地面，喃喃着。
　　 屋子里吹进凉凉的风，山菊忙不迭地追寻着风的影子。自恒壮从这个家无声无息地消失，又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人死后家会变成一股风，在家里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躲藏着，看着爱人的样子，保佑着这个家，她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常常会追寻风来时或去时的路，在风中剪裁出恒壮的模样。风很微弱，从阖着的窗子进入，拂过山菊的脸，转瞬即逝。大概恒壮又来看看她，看看这个家，山菊这样想着，心里不仅浮出一股悲酸。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前方山高路远，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她二婶看到了山菊的表情和微妙的变化。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生活过来，山菊的表情几乎是从她那一段时光连根移植，带着伤，带着痛。
　　 山菊仍然没有出声，她二婶想说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是水流，就给它挖一条渠，让它顺流而下。即使修筑一条拦河大坝，它变成了堰塞湖，还是会一样冲垮堤岸的。从骨子里讲，至少不是恶水，哪怕自己不愿意走这条路。山菊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抽出来一支，填在嘴里，点燃了，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在屋子里盘旋，缭绕。
　　 以前，她是不抽烟的，也讨厌抽烟的女人。恒壮离开后，身心遍体鳞伤，而且无法治愈。她喜欢恒壮既有男子汉气质，又有点小撒娇地卖萌；喜欢早上总是晚起那么一小会儿，她刚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被他搂抱着下半身用嘴巴拂过来，蹭过去，硬邦邦的胡茬弄得她痒酥酥的。这都是过眼的云烟，一去不复返了。对他的音容笑貌仅停滞在深邃的记忆里。吃饭时想他，不知不觉餐桌上就多放了一份碗筷；干农活时想他，尤其是需要大力气的农活；出门在外时想他，看着眼前的双双对对，太需要他的陪伴，最难熬的是寂寞的长夜，浸蚀了外面世界一天的尘嚣，连皮带肉地撕下戴着笑容的面具，独守着与夜风一起来袭的炎凉，那是一种昏天黑地的苦痛。她竭尽全力地躲藏在被窝里，捂住嘴，偷偷地哭，又不敢哭出声来，怕孩子听到。泪水浸湿衣被，委屈在胸口憋成疙瘩。男欢女悦是生理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类也因此生生不息，而她却早早失去了拥有的权利，只好在夜深人静时笼罩着一层遮羞布，凭空去想象。她二婶到她家里串门的次数多了，猜透了她的难言之隐，就下意识地问她，是不是想恒壮了，她抑制不住泪水，点点头。老人家就让她学着抽烟，告诉她，烟可以麻痹一切，包括思念，伤感，无所不能。山菊照着她的说法去做，可是行行有道，抽烟也是一门学问。起先，她怎么都学不会，抽上一口就大声咳嗽，缕缕烟雾并没有带走她对恒壮的思念。于是用燃烧的烟头在胳膊上烙，灼伤带来的疼痛倒是缓解了山崩地裂的怀念，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每天晚上自虐着，麻醉着，胳膊上新伤累旧伤，直到伤口腐烂，化成脓疮，直到终于品尝到烟味的绝妙，直到抽烟成瘾。
　　 “山菊呀！这些天来我给你说的那件事情，究竟考虑得怎么样了？”她二婶转了几个圈，终于入了正题，这才是她真正来的目的。
　　 山菊没有说话，许多年前，她看过电影《良家妇女》，是丛珊主演。她不认为剧情里的余杏仙是多守妇道，终究干了不轨之事，偷偷摸摸地跟着男人跑了。若自己也抬身走了这一步，与那女人相比，又有什么纯洁可言？她这样想着，怔在床畔，木雕泥塑一般。
　　 急促的电话是从远方的北国打来的，犹如三更灯火五更鸡，让后春心里翻着滚油般的热浪。去，还是不去。箭在弦上，定夺就在这一刻做出选择。一个月前，他姨妹提起这门亲事，后春被他母亲逼迫着到女方家里去过一次，姨妹的电话就三番两次地打过来，说人家一眼就看上后春了，要他尽快择日安家到她那儿。他的老母亲已经急不可待地答应过，又让他模棱两可地回绝了。老母亲骂他不识时务，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后春有心思，如果离开了家，老母亲眼见得年事已高，渐渐老去，姐姐不在她身边，将来有谁照应？可转念一想，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是家！每天家里凄凄凉凉，纵使大热天，在他看来，射进来的阳光都凉嗖嗖的。
　　
　　 三
　　 自从后春媳妇外出打工，像出笼的鸟一样，迷恋上浊污横流的世界，逼着他办理了一纸离婚手续，再没有回来过。后春每天干了一天农活，回到家，在他的眼里，面对的总是空悠悠的四面高墙。每天的三顿饭，老母亲能做，放学回家早了的女儿也能做，但是，没有伴的生活是那么的枯燥，找不到家的感觉！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老人家为他的婚事急在心里，四处打探，求亲拜邻给他续一个知根知底的女人，哪怕入赘也成。这年月，续弦的事不是那么容易，可帮可底的不好寻觅。几年之后，远嫁北国姨妹的喜讯电话终于打了过来。介绍的是她同村的女人，三年前死了男人，日子艰难，寻思着改嫁，又舍不得家，舍不得年幼的孩子，就决定招一个能领家过日子的上门女婿，男方可以和孩子一起过来。
　　 他的母亲这些天来心里着急，满腹烟火，呛得喘不过气来，见有眉目，立即应允。可是，后春不想走，他有太多的眷恋，太多的牵挂，渐渐老去的母亲；生他养他的这一片热土；禾苗需要施肥；棉花需要掰叉，还有和和睦睦的左邻右舍。虽然家里冷冷清清，没有女人的味道，较之千里之外一个陌生的“她”，几乎没有什么诱惑力。
　　 “姨妈，你倒是劝一劝他呀！别一根筋地往南墙上撞，啥事儿都要分清个事理，那个叫山菊的女人，如果愿意嫁给他，早就吐口了。”电话打开着免提，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异常洪亮，“既然托人说和几次，都没有回音，那就是没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我这张乌鸦嘴预感不吉祥，我是费了牛大的劲，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才吐口答应。她家就一个女孩，负担不重，还答应让后春把孩子一起带来，是后春哥的福分，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可警告您，外边还有几个粗壮男子排着队呢！人家今天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就得定出个字丑寅卯，让后春哥即刻动身启程，不然，明天人家就另择他人。”
　　 后春心里清楚，这是一种拿人生作赌注的游戏，他们村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个叫二毛的孤寡老人，伛偻着脊背，走路一步三喘，早年可壮着呢！只因为偷摸上瘾，成了监狱的惯犯。金戈铁马里幡然悔悟时，年轮里已覆盖终年积雪。不得已做了上门女婿，对方的孩子与他隔阂成山，情感上更是拒之于千里，生活的轨迹像池中的鱼，转了一圈，最后又游到了原点。回到村里时，脸上刻满沧桑。
　　 当然，这也只是个例，像这样搭伙生活，结局圆满的多着去了，这不是他考量的重点。经过这几年的磨合，他已经放不下山菊一家人。恒壮在世的时候，他们是好兄弟，每逢鬼节，相约一起去坟上给曾祖父烧纸钱，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外出打工。农忙时，互相帮忙，互相照应，除了媳妇、孩子，几乎不分彼此。自从恒壮离世，他对山菊异常同情，考虑到她生活的难处，农忙了，把自己手里的活放一放，先帮助着她拾掇干净。有时候，山菊也会竭力地帮他干零零碎碎的活儿。后春很清楚，这只是停留在互相帮助的份上，没有更大的进展。当然，他也不希望非要跨越那肃索的雷池。他还是很尊重她的，现实生活中，她就是自己的嫂子。远远地看着，知道她生活尚好，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