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开始落雪。漫天的飞雪，模糊了前方的视线。道路有些泥泞湿滑，村庄还在沉睡。一路向东，车子驶进百菜村，然后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的尽头便是回民墓地。
　　 墓地的小径旁，还有几支野菊花未败，一朵朵发蔫的花瓣上，落着一层轻飘飘的雪。雪，很轻。落在此处，它多了几分沉重。飞舞的雪花，带着凄美的迷离，它，一直在落，一片，两片……
　　 冷——向前走的行人不自觉地缩起了双肩，细长的小路上留下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走坟，回族特有的悼念逝去亲人的方式。两位阿訇从容地走在前面，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来到了你的墓碑前。十一月，天还没寒透，风，不锋利；雪，只是清凉。这场雪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极为相似。
　　 雪，轻轻地落在了高高的坟头上。
　　 这里，是墓园的最东端。围墙的外面，是荒凉的田地。白色，一眼望不到边际。
　　 或许，是因为这个拐角，风，嘶吼地叫着，声音有点像京剧里的武生，片刻，有了情绪的高涨。有泪流出，温热的。一坟头的雪，白花花的一片。
　　 三层的花岗岩墓台上，伫立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高高的，坚挺着，直立着。它，像极了你压不弯的脊背。
　　 阿訇开始认真地念着一段段我听不懂的经文，抑扬顿挫，语调平缓。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回族墓地群。墓碑高高矮矮，颜色也凭后人们的各自喜欢而定，白色的花岗岩和黑色的大理石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交错着，一眼望过去，有点凌乱。这里，远没有宾县的新墓地整齐。可是，这里安葬着你的亲人们。
　　 突然有一天，你变成了这里的一员，立在了父母的身侧。六十三年，你孤独地走着，最终，走到了父母的身边。你，听不到哭声，更听不到亲人们的呼唤……
　　 你走得很急，来不及抢救，来不及跟我们见上最后一面。每次站在这里，十五年前，那一个个撕心裂肺的情形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天，我们去接你“回家”。你安静地躺在黑河清真寺亡人间的木台上，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霎时，哭声一片，你的两个儿子更是长跪不起。“爸，我们接你回家。”
　　 一直相信，我和你的感情是深厚的。三十年，从叔叔到爸爸，只是改了一个称呼而已。
　　 “老赵，我的儿子很不错，是你看着长大的。我看他和你们家丫头合适，你说呢？”那一年，你主动找到母亲。
　　 在外人眼里，你是个狡黠的人。可母亲说，你从一个孤儿走到现在，很不容易。没有点小心思，是绝对不成的。你活得通透，想得明白，我们的婚事也就此成行。
　　 “孩子，来到我们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你杨姨是个善良的女人，任劳任怨。有什么要求，你就直接说，想吃什么就告诉她，她会给你做的。”你的话，一下子就缓解了我紧张的情绪。
　　 “孩子，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在娘家生活了二十多年，来到我们家，还要适应我们回族的生活习惯，就得辛苦点了。不过，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定要跟我说。之前，你叫我叔叔。现在，你叫我爸爸，我更得把你的事情安排好。”结婚的第一天，我们坐在客厅里，谈笑风生。我，完全没有了陌生感。从此，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
　　 “丫头好，你是我们家的功臣，我们现在就是缺少一个小孙女，小丫头贴心。”我在医院待产，你已经在家里帮我们安装好了婴儿床，你的话也让我这个极其喜欢男孩的母亲脸红了。
　　 “你们安心工作，孩子我和你妈看着，放心吧。”产后四个月，我就回到了工作岗位，恢复了之前的工作状态。
　　 “孩子，你们还年轻，第一次买房子买一间够住的就行了。以后，有了条件，你们再换。”有时候，你的建议也会遭到我的反对。第一次，我们之间有了矛盾。“爸，我想买一个格局好的房子，将来如果有条件换的时候，也会卖个好价钱。现在贷点款怕什么，国家主张，银行支持。我还是想买一个可欣的房子。”我固执起来，你也是一筹莫展。最终，你还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去给婆婆做工作。“孩子们都是好样的。想独立，知道奋斗，咱就得支持。你没事就过去看看他们，能帮着干点啥就干点啥。别的，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去拼吧。”只要是你说了，婆婆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丫头，你身体不好，就别出去拼了。你的病，哪能治，我们就去哪里治。你就安心上班吧，剩下的事，爸来解决。”看着我拖着两条病腿，还跑出去做兼职，你心疼了。
　　 此时，你已退休，但你却依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你过去的徒弟，是你现在的老板。你兢兢业业的工作深深地打动着每一位同事，他们都愿意与你一起工作，一起奋斗。
　　 生命不息，工作不止。这便是你人生的写照。你工作起来，绝不亚于一个年轻人。
　　 “我去黑河，就是为了减轻领导的负担。没有人愿意去，我就去。人家瞧得起我，请我来工作，我就得给人家解决问题和矛盾。我得去，你们就在家里等我回来过年。”婆婆急得落了泪，她不希望已经六十多岁的你，再次尝试颠沛流离的工地生活。
　　 “哭什么？又不是让我去做苦力，是去当经理，有吃有喝的。”你应该知道，婆婆是想起了年轻时的你，那么不顾一切地奔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放线，砌墙，和水泥。“嗨，那时候建的是平房，现在是高楼大厦，我想伸手也是不行的。”你劝着婆婆，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三天后，你便走马上任了。
　　 每天按时来电话，和婆婆聊一聊家事，成了你的习惯，也成了我们的等待。
　　 晚饭后，我们都不约如同地等着那台电话的铃声。在你离开的前一天，你的话特别多，婆婆炉子上烧着水，你就是不肯放下电话，问东问西，询问了家里每一个人的状况，就连刚刚三岁半的小孙女，你也耐心地听她吱吱呀呀地说上几句。婆婆说，你是想家了。好在，还有十几天工程就结束了。
　　 一天的等待不长，而我们却已隔世。你悄悄地走了，那一天，黑河在下冬天的第一场雪。
　　 “坟墓的人啊，真主的赛俩目（平安）降于你们，真主饶恕你们与我们，你们是我们的前行者，我们是你们的后随着。（译文）”阿訇念着最后的几句经文，我们安静地伫立在你的身边。
　　 “丫头，今天咱爷俩包的饺子是最香的。不过，一会儿你妈回来，你可千万别说我们是用绞肉机绞的白菜。你妈呀，就喜欢用刀切。顽冥不化，怎么方便怎么做呗。到她那，就是不行。”爸，你看我还记得咱们爷俩第一次包饺子时的对话。这个秘密，我也一直藏在心底。
　　 雪，一直在下，坟头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
　　 为什么落雪的日子，总有人要远行？寂静的天空无力地挥洒着那些凌乱的花瓣，它们一定是泪的结晶。冷，真的好冷啊！这里仿佛是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你走了十五年，我们惦记了你十五年。
　　 婆婆已年逾古稀，但身体康健，每一年她都是在你“名祭”的日子来看你，坐在你的墓前，念一段古兰经里完整的悼念词。你的孩子们都已走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各自承担起了工作与家庭的重担，就连你最小的孙女，也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可是，我们依然记得你说话的神态，你的慈爱与威严。
　　 一缕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落在坟头那层厚厚的雪上。那雪，晶莹剔透，一闪一闪的。它好像瞬间有了灵性，我们好像再一次听到了你的声音，那声音伴着那细碎的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