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父身体不适去看急诊科医生，医生让他留院观察。当夜，我在岳父病床与左邻病床之间，只容一人转身的夹道里，摆了张折叠躺椅，半躺半坐地倒在躺椅上陪护过夜。好不容易在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说话声中入睡，脚被人家拨动，睁眼看，一个六十出头的小老头手拿接便盆站在我跟前。他是左邻病人的陪护，陪着笑说，病人要拉大便，示意我让地方。我立即起身收起折叠躺椅，走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等待。过了十几分钟，他端着散发着恶臭的接便盆从病房出来，经过我身边，快步向洗手间跑去。又过一会，他拎着擦洗干净的接便盆回来了，经过我身边，一脸歉意地朝我笑。
　　 我回到原位重新拉开折叠椅，然而已无睡意。他服侍好病人睡下，也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我俩就开始轻声聊天。从聊天中得知，病人是他哥，刚从别的医院转院过来。他兄弟姐妹五个，他是老二，在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哥没有老伴，没有子女，是个孤寡老人。政府给办了低保，住在养老院，低保金足够他哥一个人生活的，医药费报销比例很高，基本上是免费。他哥生病了，四个弟妹轮流服侍，医药费除了报销之外，也由四个弟妹分派。他说，现在政策好，农村里孤寡老人的生活也是蛮不错的，要是以前，想都不敢想。说到这，他笑了，笑出了声。我受他感染，也笑了，为他哥而笑，庆幸他哥赶上了能够安度晚年的好时代；也为他和他的弟妹而笑，赞赏他们热心照顾患重病的哥哥。
　　 二
　　 经过检查诊断，岳父需要转心内科继续治疗。当我来到岳父的病床边，准备转病区的时候，看见左邻病床围着六七个人，除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其他都是病人亲属。病人处于昏迷状态，和前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的情形完全不同。主治医生对亲属说，如果要继续治疗，就要送ICU（重症监护室）抢救，不一定能抢救回来，抢救回来也不一定有生命质量（即成为植物人或瘫痪人）；如果放弃治疗，现在就可以出院了。主治医生反复问他们：要不要抢救。在亲属里面，最有资格作决定的，该是前天夜里陪护的那个小老头，可是他偏偏不在场。在场的亲属个个泪眼婆娑，表情凝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有一个人回答救或者不救，也没有一个人点头或者摇头。留院观察室是一个大病房，有十几张床位，住满了病人。周围的病人以及病人亲属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依旧没有一个人回答救或者不救，没有一个人点头或者摇头。主治医生等待了一会，拔掉了输液吊针，就走开了。看着亲人生命的陨落，那几个亲属流下了眼泪，其中两个女眷哭的时候跪了下来，双手捂着脸。
　　 昨天晚上，岳父是由临时雇来的护工陪护的。据护工说，昨夜左邻病人很烦躁，话又说不出来，老是去拔输液吊针的针头，连生命监测仪也要扯掉；另一个弟弟陪护他，拿他根本没办法，弄得周边病人和陪护都没睡好。我想，这会不会是病人忍受不了疼痛，或者不愿拖累他人而采取的自我了断行为呢？
　　 我愕然，但不容走神，因为还要给岳父转换病区。我和护工推着岳父的活动病床出了病房门，猛然发现走廊上蹲着一个人，脸朝墙壁，埋头掩面，背对行人。他的花白短发和藏青色羽绒服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小老头。原来，要他作决定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
　　 作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难了。
　　 三
　　 帮岳父转到心内科之后，我回到家，跟妻子说：“左邻的那个病人死了。”
　　 昨天白天是妻子在医院陪护岳父的，她说：“昨天白天看去还蛮好的，太突然了。”
　　 “抢救风险很大，医生放弃了抢救，亲属在现场，默认同意的。”
　　 “啊，怎么会这样？！”妻子脸上的肌肉开始收紧并凝固，而惊恐和愤怒，从她的瞳孔里跳闪出来，四下奔突，恣意碰撞。由于它们找不到渲泄口，碰壁了，就幻变为疑惑和忧愁。疑惑和忧愁蔓延泛滥开来，滋生了悲哀和痛苦。悲哀和痛苦随时随刻啮咬着人的身心。
　　 就在一个多月前，岳父的同学杨叔叔，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由于帕金森症发作，被送进省城医院ICU抢救，从ICU出来，成了植物人。我的妻子专程去省城医院探望，看到的是怎样的惨状啊：杨叔叔躺在病床上，被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医疗器械缠绕着，全身浮肿；头颅做了手术，气管也被切开，一根金属管子硬生生地从气管切口插进去，插到心肺；还有一根较细的管子，从鼻孔穿进去通过食管直接通到胃；就连小便也是通过导尿管解决的。这要遭多大的罪啊，妻子泪流不止，凑近杨叔叔的耳朵一遍一遍地问：杨叔叔，疼吗？难受吗？我带您回家好不好？杨叔叔只管闭着眼睛，再也不能说话了。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个月，杨叔叔终究离开了这个世界。
　　 沉默了很久，妻子抹去泪花，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说了四个字：“这样也好。”
　　 是啊，在没办法挽救病人生命的前提下，放弃抢救，减轻病人临终前的痛苦，有什么不好呢？死亡既然无法避免，我们就坦然接受吧。我们赞美坚强地活，也赞美有尊严地死。岳父左邻的病人没有送进ICU抢救，我们能谴责医生冷血吗？能谴责亲属狠心吗？就像谴责病人为什么要生病一样，显然，都不能。那么，能谴责的又是什么呢？是天？是地？是空气？是虚无缥缈？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的病症，我们救治不了；还有无数的风险，我们承担不起；还有无数的选择，我们左右为难啊！
　　 我的一个同事，在亲眼见证母亲癌症晚期、生不如死的抢救之后，这样对我说：“我也会老，也会死，到那时要交代我的独生女儿，千万不要这种抢救。”
　　 无独有偶，台湾作家琼瑶在七十九岁的时候，写下一封公开信，表达了“尊严死”的意愿。她嘱咐晚辈亲属，自己无论生什么病，都不动大手术、不送加护病房、不插鼻胃管、不要急救，只要没痛苦地死去就好。“你们无论多么不舍，无论面对什么压力，都不能勉强留住我的躯壳，让我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