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想起静，我常会做出这样的假设:要是抹去上海之行出现的小插曲，我们的交往会不会跳出电子邮件，走向现实？
　　 这是我和静最有可能形成单独约会的一次绝好机会。2006年7月一个简单上午，电邮中，我和静像往常一样聊着天。静问我是否认识上海的长安路。那时因为生意，我要常常往返苏沪，对上海并不陌生。受公司安排，静周日要到长安路的一处地方参加培训。其实我并未去过长安路，不过只要打开地图，搜索后便一目了然了，我想静不会不知道。这次聊天充满了暗示，弥漫着心火跳跃的微光。静说想在周六晚间出来逛逛，又问我有什么地方可介绍的。我不想再兜圈了，直接问她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静没有立刻答应，只说不确定当晚会否真的空闲。我说如果到时有空就跟我说一下。静看后有些生气，嗔怪地说，难道我到时跟你说，你就能随时飞到上海吗？
　　 最终，静默允了。
　　 我对这次同行充满了期待。那天是周一，离周六只有五天，于我却是度日如年。
　　 我和静是同事。静长相耐看，身上溢着江南女子典型的娇媚和雅致，皮肤嫩白，眼睛透着水气，晶亮纯澈。静第一次打动我的就是那双眼睛。她刚来公司那天，我们在车间偶遇，刚一对视，我的整颗心便被彻底攫住了，从此烙在心底，忘却不得。
　　 从技术部门调到办公室后，静和我才有了真正交流。本来我已提出辞职，生产经理挽留了我。经理分配的工作是培训，内容空洞，执行也困难，在那种环境下做出成绩的希望十分渺茫，我兴趣不大，但唯一能让我留下的理由是静。
　　 静负责产品包装设计，隶归生产部，生产经理给我安排的位置就在静的侧面。从电脑屏幕的镜影里，我能看到静的一举一动，有时笑，有时微蹙眉额，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我们多了一份交集。
　　 我们作为同事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一年里，我们就像一般同事那样闲谈漫扯，有时会在走道上相遇，会心一笑。静的笑里蕴有内容，但我不敢猜度是否和我有关。
　　 离职时，我揣着静的手机号离开了公司，当然还有一些其它资料，她的生日，毕业院校，甚至象牙塔中短发的样子我都记得很清楚。对于如何向静搭讪，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当一个团圆日到来时，我给静试着发了条短信：中秋快乐。
　　 没想到，这条短信成了我和静真正交流的开始。我们彼此寒暄，挑开一切可能的话题，从短信再到电子邮件，从此开启了长达五年的电邮交往。
　　 这是我第一次离职，更换工作，接触新鲜的事物和陌生的人，隔三差五我都会在电邮中与静分享，畅想未来，噜苏日常琐杂。静在我心中变得更立体了，除了表面温婉，骨子里她还是个倔强，夹杂叛逆的人。有时意见不一，争执起来，大家互相挤兑，从不留情，调侃挖苦的话自是信手拈来。
　　 渐渐地我在邮件中的语气也变得无束了，藏在心中的情感一旦激起便不再本份。对静的赞美我从不吝词，甚至言语油滑，静也欣喜接受。
　　 2005年下半年，我跳槽到一家西餐具厂，要到深圳总部实习三个月。这段经历让我终身难忘。新同事间的勾心斗角，诡谲的人性，以及南国小镇恶劣的治安环境，人文气息都让我很不适应。这期间我承受太多压力，和静聊天成了最好的排解方式。临回苏州时，我跟静说要送她一套西餐具。静起初不接受，后来还是如约来了。那是离职后我和静的第一次相见，更是第一次单独会面。我们在火锅店一角相对而坐，中间迷幻般的白气蒸腾而起。我承认，直到用餐结束，自己的手心都是潮热的。我送给静一套标准的西餐具套装，只是至今静也不知道，其中的每条餐具都是我经过三十多道工序亲手制作并最终抛光成型的。
　　 电邮交往一直进行着，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我的生活节奏大抵也是那样。苏州这边的西餐具厂还未正式生产，同事间争斗的戾气甚嚣尘上，间或有人在车间内做起了小买卖。我的思绪每天都在这种散漫的氛围中游离着，一些奇怪的念屑正在粘结堆积。这边，一个新同事每天向我灌输手机知识和商机，啰嗦得就像阿甘身边那个热衷捕虾的黑人士兵；另一边，一个旧同事在相聚的餐桌边给了我一个善意提醒。他说，再过几年我的孩子可就能打酱油了。这个同事比我矮一岁。我蓦然发现自己竟一下到了非常尴尬的年岁，而我还没有做好角色转变的任何准备。显然，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像常人一样工作中娶妻生子；另一条便是创业。我开玩笑地说，我倒是想结呀，新郎有的，新娘子呢？哪知第二天他便在电话里升级为月老了。我鬼使神差地和他老婆介绍的女孩吃了一顿饭，事后竟不安起来，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
　　 第二天我在电邮里发了一段现在看来还很奇怪的话:
　　 明天是一周的第二个工作日，一个月的中心，一年的不知是第多少天，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对我，可能，可能是一个转点。
　　 静看后也是迷惑，问我到底什么日子，我说是牵涉终身大事的日子。静说了一些祝福之类的话，又强调我是该找个女朋友了，这样起码可以改改身上的臭毛病，让自己成熟起来。
　　 静的回复中规中矩，我有些失落，对于是否继续和介绍的女孩见面也是充满犹疑，看得出来，那是个不错的女孩。我想我大概就是那种清高又怯懦的人，内心明明钟情某个人，却又不敢明白地表达。但我起码还有忠于内心的分寸。最后我向女孩解释自己当下状态并道了歉。女孩很大度，说了些鼓励的话，此后再未谋面。
　　 那些堆积的奇怪念屑终在膨胀中完成爆破。我踏上创业路途，进货、寻找客源、打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我又创办网站，生物钟经常颠倒，有时忙完就到午夜甚至下半夜了，结束后我会在邮件中给静发些消息，似已成了习惯。我答应给静写一部小说，名为《走着.跑着》。这是我在校时就开始酝酿的一部长篇，大概就是想写人生各个时段的状态吧，有时可以轻松地走一走，有时一定要奔跑起来，哪怕大汗淋漓，哪怕血流不止。静说一定要每天发给她看。那是我最充实的一段日子，招徕生意、制作网站、写小说成了每天必做的课业。
　　 一切都在行进中变得美好，如果没有那个小插曲。
　　 2006年糟糕的七月，夏日的热力还未彻底释放，我和静之间的爆破筒却提前点燃了。
　　 周四，静忽然在邮件中说她去佳能公司公干了，正巧遇上一位男同学，原来同学也是要到上海参加培训的，他们准备结伴同行，问我是否介意，如果不介意，可以一起同行。
　　 不知为何，我看后的第一想法：托辞！我以为这一定是静临时找的借口，也许我们还没达到可以结伴出行的地步。现在看来，大概就是自己的玻璃心作祟了，静说的没错，我的确看到她和一位男孩结伴走出火车站的地下行道，但我不能确定他们的关系。
　　 上海一行中，我们乘坐同一辆火车，不同车厢。后来静在电邮里说其实列车未始前，她在车厢内就看到了走在月台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大声，还以为神经病呐，出站时也是。随我同行的家伙是个大嗓门，说到兴奋处便不管不顾。这也是静在邮件中解释没有理睬我的原因，意思是我哪能跟神经病人打招呼呐。
　　 没错，这也是我们争吵的导火索。出站后，我们互相看到了对方，静和同学在前，我们尾后，意外地，静看上去没有一点打招呼的意愿，我自然也没有主动贴过去，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随着涌动的人流前进，最后湮没不见。
　　 静的解释自然少不了有意揶揄的意味，若是平常，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随后的邮件中，我像中了魔一样刨根问底，我给静发飙的理由很简单:大家那么熟了，打个招呼不为过吧。对呀，大家都那么熟了，然而很快我对这句话又没有自信了，细忖之下，我们真的那么熟了吗？也许我们只是邮件中的好友吧。
　　 我不断在这个话题中纠结缠绕，慢慢地自己竟也迷糊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现在看来，那时争吵的核心不过是形而上的，形而下的我想还是不甘吧，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你的女神，而你不过是她的一个备份罢了。我的心陷到一种莫名的挣扎中，我开始反思要不要这样继续下去，继续地在自虐中寻找一丝安慰。的确，静在交往中表现得不够热情。我想，现实里人家是不是正在进行着一场忘我的热恋？而我不过就是最平常的同事或朋友罢了。想着想着，我才发现其实我对静竟然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一切都活跃在电邮内，像网友，见不得光。
　　 被我一番纠缠后，静恼了，言辞激烈，整个邮箱都在震颤。我只得选择平静，息事宁人，又向静道歉。静接受了。
　　 随后的日子，邮箱陷入一片死寂。我每天都要打开，却没有输写欲望，大概静也是。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多月。
　　 两个月不算长，却能带来改变。再和静发邮件时，我发现自己情绪低落了许多。
　　 我:hi,好久不见，还好吧？
　　 静:很好啊！你呢？
　　 我:还不错，有些小小变化，还算如常。
　　 静: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我:应该算是好的吧，人的一些基本生活进程罢了，比如盘算自己想做的事，总是要有些进展，再比如找个人谈谈恋爱，结结婚之类的。
　　 静:呵呵，那恭喜你啊。
　　 我:谢谢。
　　 我们正进入到一种新的陌生，大家都变得客气了。我的情感依然空白，不知为何总要向静提及恋爱结婚的事，起码那一刻，我还没有跳出这个苦闷的牢笼，我的心仍在纠结。
　　 一共给静发了多少个节日祝福我记不清了，我们的很多话题都是从节日祝福开始的。2006年9月23日，我给静制作了一张中秋祝福卡片，发了网址给她。静问是什么，因在公司打不开。我说就是祝福，你知道就行了。静说我回家会打开看的。我说也不必，就是祝福，现在我告诉你了，知道就行了。静说你这人变得怪兮兮的了，我一定会看的。
　　 这样灰丧的情绪伴了我很久，有时，我会对自己充满深深的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得再洒脱一点，情感方面为什么不能学着别人那样巧舌如簧，干净利落——没办法，谁叫你就是这样拧巴的，拖泥带水的人呢。
　　 我和静在电邮中的聊天间隔时间越来越长。静每天还会发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消息过来。我们谈话过多地停在了问候上，我关心她的身体，冷了提醒加衣；她则询问我的生意，仅此而已。
　　 那部小说也已断更，静没再催促，我知道，大家都在这根时间轴上悄悄变化着。
　　 2007年同样的初夏，一位女孩闯入我的生活。那晚，我在电脑屏幕前待了很久，屏幕上横着静的邮箱号。最终我关了电脑。
　　 2007--2009这段时间，我和静在邮件中的交流仍在继续。大家心照不宣，很少再提及感情的事了，大概静也有了新的开始吧。我们中间见过一次面，由她陪同一位同事向我购买水晶。静看起来瘦了，也干练了。我们走在观前的步行街上，彼此靠得很近，夕阳发着微微的灿光，将影子拉得老长，那段步行的距离，想来是我们最长的并行时光了。
　　 终于，在2009年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我和静的电邮交往悄悄画上了句号。依然是从节日祝福开始的。
　　 节日愉快！
　　 预祝国庆?
　　 国庆,中秋之类的,只要是个节都算。
　　 你也太早了吧,我还疑惑了半天以为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近况还好吧？
　　 一切正常。
　　 不错,国庆到来之前保持稳定。
　　 呵呵。
　　 缘份止于呵呵。
　　 这一下竟是十年。十年里，我没再主动联系过静。我需要专心对待现有情感，现有生活。但静就像个调皮的潜伏者，时常在脑海中闪现，梦境中登场。我知道，这里没有道德绑架，只有赤条条的最原始的情感迸发。今年年初，这种原始的冲动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生活被岁月涤淡了亮色，而情感依然鲜活。我突然很想找到静的联系方式，问问她过得如何，看看她的状态。可她已经换了手机号码，qq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2013年，当年的邮箱为公司邮箱，早停用了。倏然间，我发现静其实早已远离我的世界。我重新打开邮箱，找到之前的聊天记录，想要找到静的其它联系方式。果然，在一段聊天中，我发现当年她提供给我的一个私人邮箱。多少年过去了，她还在用吗？
　　 我给邮箱发了一封邮件，标题是:十年了，是否一切安好？随后邮箱提示对方已经成功接收，总算得到一丝宽慰。
　　 我没想期待更好的结果，只想在此留下一点美好的印记，疏理也好，释放也罢，无关紧要。所以接下来我又写了点文字，感叹岁月无情，语调自是喃喃的。
　　 就像我在直播间说的那样，记忆是个无耻的调弄者，但你却不忍挥去。三天后，我在直播间和歌友们分享了这段过往，没有刻意安排，只是自然聊到了，那时我就有写一篇纪念文的冲动，名字便是《一场被封印在电邮中的不温不火的爱恋》，我想到“封印”这个词，封印便是阻挡，我不想让这样的情感继续跳出蔓延，只是纪念。
　　 2019年2月13日下午3:03分，你永远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时刻。直播间内，我的声音提到了嗓子眼。我说要是我说出来，你们一定以为我是故意编故事，可这的确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她回信了。
　　 手机弹出了静回复的电邮提醒，短短的几句话。一是表明这个邮箱的确很少用了；二是对我的来信感到很意外，同样感叹岁月无情，中间还夹杂了几个俏皮的表情。
　　 直播间正在播放的歌曲伴奏是唐古的《陪你一起变老》，我努力想要唱完这首歌，嗓子却不再受控，哑瑟、失声，泪水收起倔强，溢出眼眶。
　　 歌友们情绪受到影响，整个直播间沉浸在凄然的清冷中，没有声息，只有带着安慰的文字滚动。十年，我想到的歌曲是陈奕迅的《十年》，汪峰《当我想你的时候》中别样的十年，但我从未真正感受过歌词中的十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天，我释然了。
　　 情绪调整后，我选唱了一首《听心》。
　　 下播后，我给静回复了邮件，提到有些土气的“缘份”一词。我没再克制自己心绪，直言我在直播间看到她的邮件时哭了，问她信不信。她说信，并说我太感性了。
　　 感性是对情感的温软解释。这段经历占据了我大半个躁动的青春期，光亮了年华，它以电邮为蓝本，书写着对于懵懂、热烈、纠结、悲戚、美好等字眼的不同解释。
　　 次日午后，我驱车来到距离三十里外的一处国道边入口处，Fm收音机正播放着小伙伴的《遥远的你》。
　　 我要去的地方在左侧，距此不过三百米，一段平坦的逆行路。往常我都会不顾规则地闯过去，这一次我打算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