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车飞驰，车窗外景色一路在倒退。春香双眉紧锁、心神不宁，她时而低头搓着手指，时而抬头望向远方。
　　 客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市区。春香被医学院护理专业录取，报到、交费、找宿舍，一路都是跑着完成的，可她还是最后一个进教室。
　　 同学们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在春香身上扫来扫去。春香的脸，火烧火燎的，直灼得感觉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一双洗得泛白的布鞋面，鞋底沾满泥巴；双手指甲缝沾满了黄泥。乡村有做不完的农活，风霜和太阳是春香的密友。太阳把她的脸吻得黝黑发亮，风霜把春香的头发吹得像小草一样枯黄。这些特殊的标签，贴在春香身上，全被同学们用眼神揪出来了。有的同学在窃窃私语，那口型似乎是说“好丑”。春香窘迫地回视教室，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
　　 几小时前，小村口通往菜园的小径上，有个身影来来回回地穿行。她挑一担家肥到地里，每个坑里放一把肥料。她额头上汗如黄豆，头发湿透，一缕缕贴在脸颊；衣服湿透紧贴身上，健壮的模样暴露无遗；她的脸色“黑里透红，与众不同”。她就是春香。
　　 俗话说，十八姑娘一枝花，春香十八岁的模样与花却沾不上边。“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春香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结实偏胖，光凭这些特点足以定型了她的颜值，最中肯的评价只能算是五官端正。
　　 春香父母早逝，奶奶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和风湿性心脏病，每个关节都畸形，跨过门坎都喘不过气来。小小的春香，就像山路旁的小草，自顾自地成长，她早早学会做家务。“穷人孩子早当家”，春香做农活已有十余年，功夫达到熟能生巧的程度，看春香身上一瓣瓣肌肉，就知道是劳动型姑娘。
　　 春香考上医学院，到了开学报到时，她仍在地里忙碌。想到开学后就没时间回来照顾家，春香更加快脚步了。
　　 春香看到最后一排有个空位，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扑过去坐下。平静下来后，春香对同桌一个微笑，同桌对她点点头，算是相互打过招呼。
　　 同桌叫刘娜，高个子，坐在教室最后面，刚好空着一个座位，就这样她们俩成了同桌。
　　
　　 二
　　 上天似乎对刘娜特别宠爱，凡是给她的东西，都是最美好的。刘娜1米68的个头，身材匀称，气质优雅。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配在鹅蛋脸上，天使般的颜值秒杀同框人。开学不到一个月，刘娜就被医学院的学员们私下里评为校花。她不但颜值高，学习成绩也是班里最好的。
　　 刘娜是家里的宝贝独生女，从不做任何家务活。父母心血都花在刘娜身上，培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刘娜父母爱女心切，什么都要给孩子最好的。他们为刘娜补各种补习班，提高应试能力开小灶；还帮刘娜报名参加“城乡心连心”大型公益活动，这样既资助了贫困学生，让农村小伙伴有来城里玩的机会，又让宝贝女儿有玩伴，刘娜不再感到孤单。
　　 刘娜喜欢在微博上传各种照片，有上解剖实验课的一组。照片中，幽静的实验室里，白大褂也裹不住刘娜的曲线美，她纤纤玉手，托着一个头颅枯髅，变换各个角度拍摄。这组照片上传到微博才几天，就吸引上万粉丝。
　　 刘娜发现自己的优势，利用下课的空闲时间，开了自己的直播室，更是吸粉丝无数。刘娜对着直播摄像头轻启朱唇、浅吟低唱，屏前无数粉丝心花怒放；刘娜什么话也不说，只要对直播摄像头眨一下眼，许多屏前的粉丝春心躁动，纷纷点赞打赏。因此，刘娜月收入可观。
　　 刘娜情商智商双高。每当考试前，她都会把直播关上一段时间，认真看书备考，凭借她的聪明，每次都考非常好。
　　 一次考试，刘娜成绩全班第一，同桌的春香却落在最后一名。
　　 医学院素以严谨治学而远扬。班主任王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找春香到办公室谈话。
　　 “春香同学，学院对学生们进行考核，不允许有一个不合格的学生毕业，是因为你们工作特殊。”王老师谆谆善诱，“拧错一个螺丝，可以拆了再拧；修理钟表没好，可再拆再修。可是，医生护士面对的病人，不能有任何差错。”
　　 王老师忧心忡忡，恨铁不成钢。春香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愧疚难当地低着头，弯成一根狗尾巴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颜值虽是与生俱来，可是，我把它分成三个价段。幼儿期的容颜是父母给予的，青年时的容颜是自己修饰的，成年颜值与素质涵养和自信成正比。我希望你学以致用，不断提升自己，毕业之后，成为一名优秀合格的护士，不枉白衣天使称号。”老师语重深长地对香春说。
　　 春香已泣不成声，就像大雨狂打在狗尾巴草上，草穗儿不停地点头。
　　 王老师一番劝学思想工作之后，春香心里走出办公室。看着春香坚韧的背影，王老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三
　　 两位记者来到医学院，寻找网络中“最美的天使”。学校通知全体班主任到多媒体会议室开会。
　　 全校班主任们三三二二地走在路上讨论，心里盘算着推荐报名的人选。王老师认为，无论外貌还是内秀，刘娜都非常合适。
　　 会议室里，两位记者正在捣鼓多媒体，校长开始讲话。
　　 “各位班主任好，应市委、市团委的要求，市电视台公共频道将在我校寻找‘最美的天使’。各位班主请看屏幕，积极配合寻找。”
　　 会议室的大屏幕亮起，镜头快退到视频录像的起点。闪动几下之后，便开始正常播放。只看见许多人围观，地面上躺着一个老人。围观人有的拍照片发朋友圈；有的走近蹲下瞧瞧；有的焦急地拨打电话；有的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老人的亲人。
　　 这时，一辆101路公交车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瘦小的白衣女孩，背着双肩包，学生模样。她从人缝中发现有人躺在地上，立刻拨开人群，冲了进去，挥手吆喝围观的人群散开。此时，老人两手撒开，眼珠直视，口吐白沫，地上湿了一大片，应该是尿液。白衣女孩上前用手抠去老人口角的痰涎，黏稠的痰液扯过去，又回过来，女孩反复清理。有人递上纸巾，女孩再擦去老人口角的白沫，把头扶向一侧，便跪在湿地上，做心脏胸外按压。
　　 “一、二、三……十五。”
　　 白衣女孩跪在老人腰边做心脏胸外按压十五次，又起身跪在头的侧边做两次人工呼吸，如此交替进行，不停不歇。她行动敏捷熟练，抢救动作一气呵成，本不娇小的身材却灵巧得像一只小白兔，窜过来窜过去。
　　 十几分钟后，老人撒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白衣女孩不管不顾，继续心脏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又过几分钟，老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衣女孩继续抢救，直到救护车也赶到。这时，白衣女孩站起身，擦擦嘴巴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就消失在人群里。
　　 “101路公交车的起点站是医学院，从101上下来，在人民中路抢救心脏猝死的老人，这个女孩一定是医学院的学生。”记者拿起话简分析说。“看完这段视频，请每位班主任辨认。”校长说。
　　 “她是我们护士班的春香同学。”王老师站了起来，十分肯定地说，“可是，她没在学校，请假回老家了。”
　　 春香特殊的泥巴色的皮肤，脸上一块块地图似的晒斑。心脏胸外按压时，手臂上角肌、肱二头肌一瓣瓣鼓起。这些特点太熟悉了！就算再远距离的视频录像，都清晰可见。
　　 通过学籍档案中的地址，王老师和电视台的记者找到春香家所在的小山村。
　　 村支书带领王老师和记者一行，来到山坳口，只见一条石板小路延伸到山窝窝。小路的尽头，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把旁边低矮的茅舍，拥抱成怀里的孩子；屋檐边，盖房的稻草参差不齐，泛白的颜色，向人们展示风吹日晒的痕迹；那扇破烂的门，在风中晃动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像年迈的老人，掉了牙的嘴巴在说话，不关风。
　　 “那就是春香的家。”村支书顺手指着。
　　 老师记者进入屋里。几个邻居围在床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看到陌生人立刻静下来。两块木板架在砖头上做床，床上躺着的老奶奶，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听到说明来意之后，热心的邻居就跑出去叫春香。
　　 春香下地里干活不久，找她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邻居赶来叫她，说奶奶不行了。春香放下锄头，到水沟洗手，擦擦准备回家。又有邻居跑来，说村支书带着陌生人来找春香。
　　 “他们扛着‘长枪短炮’，上面电视台的字样，看样子是电视台的记者。”邻居气喘吁吁，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春香你要上电视了！”
　　 回到家门口，见到老师和记者，春香有些意外。看到记者摄像机里播出的那段视频之后，春香就全明白了。
　　 就是那天，邻居来电话，说奶奶不行了。春香赶紧向王老师请假，赶回老家。人民路转车时，看到众人围观倒地的老人，她毫不犹豫施救。救护车到了之后，她又急冲冲赶回家去。春香并不知道，她的整个施救过程，都被人拍下来。
　　 春香回过神来，看到这么多关心她的人，她想微笑却笑不出来。春香看看老师，又看看记者，想起重病的奶奶，难过地低下头，走进低矮破烂的茅屋。
　　 奶奶已病入膏肓，回天无术。春香紧握着奶奶的手，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奶奶，您醒醒！奶奶，您醒醒吧！”春香的呼唤，把每个人的心撕得生疼。
　　 奶奶眼皮动了动，好像粘得太紧。几次努力后，睁开了眼睛，深沉望着春香，恋恋不舍地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安葬奶奶之后，春香重新回到学校。
　　
　　 四
　　 网络中“最美的天使”的报导，把春香的身世公布。
　　 春香来自农村，父亲在城里建筑队。为了早日把老家的两间茅草房，改建成新屋，春香父亲干活特别卖力。他找了两份工作，白天搞建筑、晚上守建筑材料。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春香父亲有使不完的劲。
　　 看着楼层越建越高，春香父亲心里越来越轻松，这幢房子完工后，他领到工钱就回家，作建房红砖的定金。谁也不曾想到，老天在此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春香父亲在十八楼刷墙，从手脚架上失足，像硬纸片一样掉落在地上，没给任何人留一句话。
　　 母亲悲伤欲绝，两年后，忧郁至极的她追随父而去。把春香和少得可怜的赔偿款，留给年迈的奶奶。与其说由奶奶抚养她，不如说春香照顾奶奶。春香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干农活、做家务、照顾体弱多病的奶奶，全部落在春香身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恨不得随儿子而去，可是，她心疼春香，放不下唯一的孙女。以后的日子，奶奶坚强地与病魔抗战，再怎么病也不去看，留着仅剩那一点点赔偿款，让春香交学费。
　　 为给奶奶治病，春香选择学医。终于盼到孙女考上大学，奶奶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为减轻家里的负担，春香在学校的勤工俭学处找了两份兼职的工作，周二、周五在一家公司兼职，周末周日做家教。
　　 春香善解人意，勤劳善良，不但奶奶喜欢她，也深得刘娜的喜欢。刘娜邀春香免费住出租屋。春香每天为两人整理房间、洗衣服，周二、五晚上在一家公司做兼职，周末做家教，偶尔俩人改善生活，春香就抽空下厨。也许，刘娜就是喜欢春香安静、能干、会照顾人，反正，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春香兼职的公司，年底事多，春香每晚加班；快期末考试，家长要求春香延长家教时间。为自己考试，春香连中午洗衣服的时间都在看书。可考试那天，春香烧到40度，脑袋一片空白，考得稀里糊涂。
　　 那次被老师叫去谈话后，春香更努力，再也没考砸。
　　
　　 五
　　 毕业招聘会上，刘娜以相貌出众成绩优异，被三甲医院录取；春香以规范的无菌操作、熟练的动手能力，与刘娜录取在同一医院。
　　 刘娜凭自身优势，安排在既轻松又有钱的老干科。刘娜每天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快乐的歌声，天使般的笑容挂在脸上。
　　 春香被安排在破铜烂铁一般的小儿科。现在的孩子都是宝，给孩子扎针压力大，春香忙完自己的活，又帮同事干最脏最重的活。每天高度紧张，累得像一头牛。
　　 过一段时间，刘娜到儿科宿舍找到春香，说她谈恋爱了。男友是曾在高干科住院病人的儿子，富二代的高富帅。刘娜向春香辞行，明天就要跟男友去美国，打理男友自家的公司，再也不用上晚夜班了。
　　 医院所有人都羡慕刘娜好福气，试用期都没满，护士证都不考，就嫁了好人家。
　　 刘娜每年都会寄来的美元，由春香转交给她资助贫困学生，并附言她过得非常好。春香默默地读书、考证，在儿科一干数年，深得患者家属和同事的喜爱，每年都被评为“三八红旗手”“优秀护士”。肾病科的一把刀李医生与春香相爱结婚，宝宝两周岁时，春香升为护士长。
　　 直到十年后同学聚会，春香再见到刘娜。
　　 春香挽着长发，干净利落，气质优雅，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刘娜烫着大圈，粗眉红唇，消瘦憔悴，落魄沧桑全写在脸上。
　　 刘娜严重感冒，一阵阵呛咳，说会话儿又歇会儿。
　　 说起富二代那个负心郎，刘娜就恨得咬牙切齿。到美国结婚后才过几个月，他就跟公司秘书勾搭上，抛弃了她。刘娜想回国，可面子上挂不住。留在国外，人生地不熟，没有护士证，刘娜找不到工作；刘娜学会了干苦力、到餐厅洗盘子。期间，刘娜又交了两任外国男友，男人都喜欢刘娜的漂亮，相处两三年后，因各种原因分手。
　　 某天，一起车祸发生在刘娜身边，她从血泊中抱起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小女孩的伤无大碍，但就是高烧不退，一星期后，查出“AIDS”（获得性免疫缺陷）。刘娜忽然想起救小女孩那天，自己的手在洗碗时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刘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此时，在异国他乡流浪的刘娜，终于悟出自己想要什么时，毅然回国。
　　 刘娜端起面前那杯没加糖的苦咖啡，一饮而下，咽下欲言又止的那句话。
　　 春香微笑着，安静地听刘娜倒苦水，一如当年做她衷实的听众。春香轻轻搂着刘娜的肩膀，安慰她，给她勇气和力量。
　　 五月十一号那天，春香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赶到市传染病医院，在病床上见到刘娜。
　　 刘娜瘦成一具枯髅。眼眶深陷，眼珠凸出，嘴角的法定纹是层层叠着的褶子。春香握着刘娜木乃伊般的手指，看着她床头牌上“AIDS”（获得性免疫缺陷）几个字，春香心痛地流泪。
　　 “我喜欢护士工作，想当白衣天使，曾以为自己是最美的天使……”刘娜断断续续地说。
　　 “你就是天使，是我们心中最美的天使！我明天就带你去做真正的天使。”春香抽泣着安慰刘娜。
　　 第二天，医院的大会议室热闹非凡，一年一度的护士节，将在这里举行“优秀护士”和“最美的天使”等评选活动。春香带着刘娜出席。
　　 春香被评为评为“优秀护士长”和“最美的天使”。春香发表获奖感言，没有登上主持台，她拿着话筒在观众席上讲话。
　　 “感谢各位的厚爱，让我获得如此多的殊荣！而我今天要把“最美的天使”的称号，送给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她叫刘娜，原在本院老干科工作半年，而后去了美国。这十年来，她支助了十五位山区贫困孩子完成学业，从不留名……”
　　 春香把自己获得“最美的天使”的皇冠戴在刘娜头上。会议室里的掌声响起，一浪盖过一浪。
　　 镁光打过来，与奖杯的光融合成一片。在那明晃晃的光环里，刘娜看到有一对天使，扇动着洁白的翅膀，缓缓地、轻盈地飞过来，好美，好美！
　　 刘娜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