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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老碌碡的生与死(散文)


作者:醉里清风 举人,5450.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10发表时间:2019-03-19 08:15:30

【柳岸】老碌碡的生与死(散文)
   一
   那盘笨重的碌碡安静地躺卧在老场中。就像一个符号,它划开秋与冬的界限,又把庄稼变成沉甸甸的粮食。没人会记得,这盘老碌碡曾经是老河滩中一块丑陋的石头。
   河滩大概已有千年之久,这块丑石被怒吼倾泻的山洪带至黄土村,终于生根发育,安定居所。它匍匐在黄土地上,守着缥缈的夜色,守着炎凉的日光,守着黄土村青黄不接的岁月。老河滩的石头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区分,恐怕只有经过山洪无数次的洗刷碰撞后遗留的坚硬和刚毅,付出的代价是,它看起来更加丑陋。至于它是如何变成老场中的碌碡,说来话长,老祖父每次讲述这段历史,自豪感溢于言表。那意思好像是说,瞧,一块多么了不起的石头。
   这大概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智慧,将一块又丑又硬的石头打磨、再打磨,最后变成一件称手的农具。在黄土村,石制的农具多之又多,或许只有磨盘被人熟知,我猜想大概与它们的容貌有关。就像在大街上行走,美貌的女子总能惹来众人的回头,甚至是驻足,或许还会被某个多情的人念念难忘。你瞧这盘碌碡,圆滚滚的肚皮,咋看咋像一位常年饮酒,大腹翩翩的壮汉,我断定它最终不会被人记住。黄土村,碌碡随处可见,多在老场中犄角旮旯处,这是它丑陋的证据。人多不与之为舞,使用完便弃之一角,唯司职的公鸡,在每个晨曦站在碌碡上引颈高歌,拉开一天的序幕。
   打磨一盘碌碡绝非易事,这样的过程需充满智慧与力量。我家老场中的碌碡算来已有半纪的年龄。那时,老祖父还是俊俏的小伙,力能扛鼎,被人赞叹。他在老河滩相中那块丑石,决心搬至老场,细心打磨。河滩离家不远,却也隔着一座山,山很高,也很陡。唯有的工具是一根粗麻绳,需捆绑结实,才不至在爬山的途中使石块跌落肩膀,砸伤脚踝。我不免质疑,两代人的差距何以如此之大?我试着搬动那盘碌碡,双手使尽全力只能勉强抬起一角,更不用说背起未曾打磨的石块爬山。后来得到印证,曾记祖父七十岁高龄,肩上扛起一捆麦垛健步如飞,而我正当年纪早已汗流浃背,步履艰难。于是感慨,我辈真是学艺不精。打磨是一件细致的体力活,需谨慎小心,才不致用废费力搬来的石块。如此日复一日,期间不免破伤流血,老碌碡从此也流淌着庄稼人的血液。
   纵观我们村,谁家没有一盘碌碡?但我仔细观察,发现多数农家场中的碌碡并非石头所制,多以混凝土浇灌而成。这是乡村发展进步的体现,或许很多农家早已丢弃那些原始的石制品,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扔掉贫穷落后的帽子。祖父并不这样认为,一盘老碌碡用了经年,它是乡村记忆的沉淀,更是青黄岁月的积累,它就像村口的老石磨一样伟大。于是,那盘老碌碡保留下来,作为一个符号,守候着祖父的暮年时光。
   关于碌碡的记忆清晰而又酸楚。黄土村的生活雷打不动的枯燥,东风中播种,北风起收获,最后在老碌碡吱吱呀呀的歌唱中颗粒归仓。粮食归仓是个繁琐的过程,碌碡在乡间的舞台适时登场。我熟悉那样的场景:秋末某天,风和日丽,庄稼人三五家合作劳动。这就是黄土村的朴实,东家有忙,西家必帮,庄稼人无一不在遵守这个淳朴的乡村秩序。有人拆垛,有人摊场,分工明确,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哦,不得不说的是乡间孩童,眼巴巴盯着拆开的麦垛,有老鼠窜出,他们眼疾手快,偷吃的贼鼠无一幸逃。待摊开的庄稼晾晒半日,牵出一对老黑驴,披甲套鞍,老黑驴咯噔咯噔走着,碌碡吱呀吱呀唱着,老祖父站在场子中央,用一根细绳指引着驴子的方向。其实哪里需要指引,黄土村的驴子早已谙熟这样的路径,无非是一圈又一圈重复地行走,祖父只是作了一个圆心。而后的程序轻车熟路,麦粒与秸秆脱离,最终会置入庄稼人并不丰满的粮仓,待来年耕种。
   我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竟能将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稍加打磨,摇身变成庄稼汉称手的农具。莫笑碌碡呆笨丑陋,在这个贫瘠偏远的乡村,唯有碌碡是守望星辰的智者,看着庄稼人追逐奔跑,把乡村的日子越滚越热闹。
  
   二
   碌碡的历史可谓悠久。若是追根溯源,众说不一,不能定论。有人说,碌碡生于魏晋,兴于隋唐,我觉得不妥。理性分析,碌碡算不得复杂的农具,其构造亦无多么繁琐的制作程序,况中国历史年轮中使用石制农具的案例早之又早,恐怕较魏晋时期至少成百上千年,如果说碌碡生于魏晋真叫人难以信服。
   我读古书,方知其各处由来。《氾胜之书》有载:“冬雪止,以物辄蔺麦上,掩其勿令从风飞去。后雪复如此,则麦而捍,多实。”初步推断,碌碡的雏形成于汉代。若要追其确切记载,当属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书中《水稻》篇提到:“先放水,十日后曳陆轴。十遍遍多为良。”此中的“陆轴”便为“碌碡”,叫法不一而已。我心生疑惑,黄土村的碌碡是以碾场脱粒为用,怎能用来种植水稻?后来深究,觉得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了。碌碡原来还有南北之分,北方干旱之地自不必说,南方则用它搅土熟地。这是技术的升华,在碌碡圆滚的身躯上插上木棍,排列成齿状,用以搅泥熟地,可大量减少人力。
   我当然没有见过诸如此类的碌碡,也无法断定它是经过怎样的演变,要凭虚幻的臆想在这里大肆谈论实在显得力不从心。回过头,我看见了老场中静卧的那盘老碌碡,才知,原来黄土村的碌碡依旧是汉代初成那般模样,未有丝毫变化。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悲哀。其实何必多想,山是好的,水是清的,绿油油的庄稼依旧能够触发喜悦,枯燥无味的乡村生活哪年也离不开这盘老碌碡。如此,足矣。
  
   三
   老祖父走了,碌碡的寂寞无人能懂。
   我每次想起那个场景不免哽塞。老祖父时常坐在碌碡上观望,脸色沧桑,深浅的褶子里似乎要开出一朵幽幽的绿花。黄昏来得猝不及防,他抬头望天,云朵就像孤独的流浪汉,将身躯融进枯黄的日光中。日子很稀薄,弹指间已是黄昏日落。此时,祖父想起了什么?枯手抚摸老碌碡光滑的石面,若有所思,眼神中透出深邃的光。
   祖父老了,垂老的祖父喜欢在碌碡上独坐,从清晨至黄昏。他沉默无语,这样的沉默总能在我心中勾起一抹哀伤。祖父该是想起了以前的岁月,在这样贫困的山村中即将走完一生,经历多少辛酸,尝尽多少甘苦,此时的祭奠不算多余也无需告白。但是我的理解与他不同,我能感受到他的孤独,那种溢于言表的感触早已染黄了秋天的野草,他不说,我自知。有的时候,孤独是一种恐惧,或者是,孤独比恐惧更能摧残人的身心。祖父一生无子,父亲被过继来后虽然百般孝顺,却依旧难以解开祖父心中的结。直至我的降生,祖父把所有的疼爱和希望寄予我,好像那个时候他才活得自在。我不知道祖父的寂寞源于何时,想必是我离开村庄那日。为此我无心过多思忖,因为每次的思考都会勾起一丝思念和悔恨。但我总能记得,每次返乡回家,祖父的神情那般喜悦,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挂在祖父脸上的微笑。是高兴?是酸楚?或许都有吧!
   因为那个孤独的身影,我终于还是注意到了老态龙钟的碌碡。是呀,它应该如祖父一般苍老了吧?几十年的岁月结露为霜,几十载春秋起起伏伏,祖父早已习惯将所有的思绪积压在胸中。偶有倾谈,那盘老碌碡是忠实的聆听者。我听见过祖父对着碌碡吟唱,也听见过他对着碌碡侃侃而谈,关于我的小时候,关于村庄的桩桩件件,无一不谈。他最喜欢谈起那段岁月:“小家伙日夜哭闹,全家人毫无办法,我抱在怀里,从黑到白,从白到黑,最后唱着山歌才勉强哄睡。”祖父的歌声是我听过最美妙的声音。老碌碡当然只是安静地倾听,或许会发出一声轻叹,带着祖父所有的思绪遁入无边的风中。
   孤独是一粒粮食,又是一间房子。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跻身其中,食之甘饴。这是祖父教给我的智慧。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祖父,他依旧端坐在那盘碌碡上,目送我将远行的行李一件一件拎出家门。我说:“爷,我要走呀!”他挣扎着起来,却尝试几次后终于没能站起,而后眼角泛出一丝泪花,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他说:“去吧,记得给爷多来电话。”我再也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背部被湿漉漉的目光刺的生疼。再次回家是为了给他送行,父亲说祖父走得安详,并且毫无征兆。我再也无法忍住眼角的泪水,痛哭只为一位老人的离去,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祖父。那盘碌碡依旧孤零零地躺卧在场中,它真是孤零零了。而后的岁月,谁能陪它走过,谁能向它畅谈胸中的苦闷?我想,我将会时常想起一位老人,他的脸色如同黄土地一般沧桑,沟壑纵横,独坐的身影像一面旗帜,飘扬在黄土坡上。
   我断定,那盘碌碡终究还是死去,它同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从此,老碌碡上的身影成为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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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家门前也有一方碌碡,可我没有对她做深情的解读,这个解读让我觉得具有穿透的力量,一直把感情和时光的孤独射向了我老家那方碌碡上了。既然是解读,我就顺着作者的思路来阅读这个碌碡吧。她原本就是丑石,是一个时光里的符号。他来自大自然山洪的打磨,然后被故乡的人视为生活的依靠,成为相随生活的伙伴了。打磨里,有着农人的智慧和力量,如何成为碌碡,如何搬运,岁月在碌碡上遗留,留给我们后辈去遐想。碌碡成为生活的主角,碾着岁月的足迹,一块普通的石头逐渐成为农人的日子的一部分,融进了农人的血液和生活的意趣。关于碌碡的时代,作者考证一番,其实无论何时,都是遥远的记忆,记忆里有沧桑,但作者更希望成为历史,而不再成为生活的依靠,这种矛盾成为特别的碌碡情结了。碌碡是孤独的,就像作者的爷爷,经过时光打磨,与碌碡相伴一生的老人,孤独袭来,唯有碌碡可倾听老人的诉说,但这种倾诉又是无言的。人不能像碌碡永远蹲踞在旮旯里,“我”的走出,使得本来就孤独的碌碡更加孤独,她也只能成为老人心中的一面旗帜,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渐渐远去。这篇散文表达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对石头成为碌碡的美学鉴赏,也有对历史沉淀的把摸;有碌碡与生活关系的表达,也有一代人感情寄托的拆解。如果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寻找即将逝去的历史符号里还留着什么样的情愫哲理。山洪、人们、丑石、碌碡、庄稼、粮食、爷爷、孤独,还有在历史中走过的智慧,这些意象的串联,给我们筑起了一面碌碡砌成的精神堡垒。自然,我们从中汲取的是与碌碡相伴的精神。生与死,在作者心中都已经成了纠结,碌碡永远存活在我们的生活记忆里,碌碡也必将退出我们的生活视野,这些,都是时光的安排,唯有无论如何艰难,生活的信念不倒,才是我们不死的精神碌碡。粗糙,并不匮乏哲理,原始并不缺少智慧,这些给与就已经很丰富了。这个解读应该是这篇散文不可多得的精神寄托吧?推荐赏读,感受深邃的散文意蕴。【编辑:怀才抱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21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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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9-03-19 08:17:17
  碌碡,碾着岁月,滚过生命的足迹,把摸碌碡的沧桑,留住碌碡的精神智慧吧!请欣赏精美散文,感谢作者投稿柳岸,希望精彩不断,问候作者!
怀才抱器
回复1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19-03-19 09:16:53
  总编客气,感谢为拙文写按,祝好问安!
2 楼        文友:石门        2019-03-19 08:23:09
  又见哥哥发文,欣喜不已。文章一如既往厚重而悲悯,早安问好。
用故乡的名字做笔名,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份羁绊在
回复2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19-03-19 09:15:20
  兄弟客气了,因为私事,许久不写,也是生疏了。你我共勉,互助学习。也祝你春日安康,笔健文丰!
3 楼        文友:若海若蓝        2019-03-19 10:41:00
  欣赏厚重的文笔,沧桑的过往。春安万福。
只码字,不管事,不问事,不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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