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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十二岁(小说)


作者:夏冰 榜眼,26212.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17发表时间:2019-03-19 09:40:39


   一
   1974年,我十二岁。我记得那时候,自己个头并不高,在班里属于偏小略瘦的那种。那是一个课间,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那个同我差不多一般高的石碾子——它竖立在学校院子里,就在我们五一班教室门正对着的地方。我学着别的同学,弯腰,屈腿,纵身一跳——就在我欲跳未跳的当儿,忽然,屁股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或者是巴掌,或者是拳头,或者是其它什么,总之,很重的一击。于是,我立刻失去了平衡,脸冲地摔了下去,“啪——”,平展展的,一个大马趴。周围马上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哄笑声、呐喊声、拍手声、跺脚声……我没有立刻爬起来,鼻子嘴巴都火辣辣地疼。我随手一抹,涂了一手的血,红得刺眼。
   当我龇牙咧嘴站起来后,上课铃正好急促地响起。我发现,还有刘二伟几个围观的同学没有散去,他们依然在拍手,嬉笑。之后多年,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想起来,心惊肉跳。
   我爹恰好去县里开会去了,我的满脸血迹没等他看到,我就洗去了。对于“石碾子”事件的元凶,我只能是怀疑,毕竟自己没有后眼。我只能是对刘二伟他们几个怒目而视。怒目而视的结果是,遭到他们变本加厉的嘲讽起哄。这丝毫说不明什么。但是这一点我当时根本没法知道,我以为有人会给我做主,我想当然地意识到了救星。我就去找了救星,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教我们语文课,她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林霞,刚二十出头。我告她说事情如何如何。她问我凭啥说是刘二伟他们干的。我说了自己的猜测。老师说,猜测只是猜测。停了停她又说,嗯,老师会批评他们。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
   你知道,小孩子发生什么事情后,一般是不会告诉家长的。所以就算是我爹在学校当老师,他也丝毫不知道这件事。没人跟他说起。老师同学都仿佛在装聋作哑,或者说从来没这回事似的。再说,等我爹从县里开会回来,我嘴巴上的疤痕早褪得不见了。
  
   二
   那天,我拿着语文课本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语文老师正和瘦瘦的算术老师说话。那其实不像是在说话。语文老师林霞脸儿红扑扑的,双手竭力推让着什么,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不,不,不,你不要这样……”等我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才发现算术老师李常极快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林老师的上衣兜里,然后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问道:“参加拔尖赛的尖子生,你选好了吗?”
   林霞老师脸儿依然很红,霞光映照在她脸上,就更红了。她并不回答李常老师的问话,而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问道:“金胜,你背熟课文了吗?”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林老师有些狼狈。对,用“狼狈”来形容林老师这时候的模样,再合适不过了。我心里掠过一丝得意,但我嘴里不敢得意,我响亮而又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背——背熟了——”
   等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课文背完后,林霞老师疾速在我背诵的课文标题上方批了个“背”字。瞅着这个龙飞凤舞的“背”字,我大惑不解:自己明明背丢了一个句子,难道林老师没有听出来?
   我人是坐回到教室里,心却走得老远。今儿个林老师是怎么了?她一向是很严格的呀!究竟李常老师塞给了林老师什么东西呢?好像是馒头大的一样东西……苹果?黄梨?不像……给就给吧,慌里慌张的干嘛呀……瘦高瘦高的李老师咋就能这样呢?他女儿都快三岁了,我见过这个小女孩周岁生日的照片,甜甜地笑着,挺可爱……他怎么就会……十二岁的我想这些事情想得脑瓜子生疼,索性不想了。
   第二天是礼拜五,礼拜五是我向往的日子,因为这天有两节作文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上午最后一节课一打铃,我就坐得端端正正的,心怀期待向教室门口张望。林霞老师一进来,习惯地环视教室一遍。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时,我发现她的目光一闪而过。我明显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我觉得林老师的脸庞微微涨红了。
   林霞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本次作文的题目:我的老师。然后扼要做了提示说明,就让同学们动笔。
   教室里响起刷刷刷的书写声,我脑子里却纷纭芜杂,理不出个头绪来。我的老师?写谁呢?写林老师?写李老师?要是在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写写他们两个中的一个,现在呢?昨天他们的小动作还在我脑海里闪来闪去的。十二岁的我迷迷糊糊的,瞅着讲台上坐着的林老师,不住地挠头发。
   前前后后的同学开始悄声问我:喂,金胜,咋写呀?他们指望像以前那样,沾沾我的光,可眼下的我,泥菩萨过河呢,所以我心里挺烦,一次次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我还不知道——咋写呢!”
   很明显,同学们十二万分的不屑: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会写作文吗?不就是有个当老师的爹吗?至于这样吗?虽然没有谁这么明着说,可我从那一双双眼睛里能看出来。只要不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呢?我烦透了,这能怪自己吗?差不多大半节课过去了,我还是动不了笔。伴随着下课铃收拾书包时,我摔摔打打的,引得林老师和同学们一个劲地盯着我看。
   下午第一节课,还是作文课,可是铃声过后,进来的却是算术老师李常。李老师瘦高挑儿,站在讲台上,越发显得伟岸,挺拔。他清清嗓子,清脆地说道:“同学们,林老师临时有事要处理,这节课我们改上算术……”
   我们只好七手八脚乒乒乓乓把语文课本语文作业本放进书包,再取出算术课本算术作业本。正乱着呢,就听有人喊:“报告!”
   随着李常老师的一声“进来”,我们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教室门口。她长着一副清秀的脸庞。
   班里新来的这个女生,名叫方小妹。她是随她爹从湖南转来的。她爹方仲有老师,身材魁梧,脸庞端正,浓眉大眼,一口地道的普通话,还会唱京剧。适逢学校组建宣传队,演出革命现代样板戏,方老师就被选上扮演李玉和。
  
   三
   那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方小妹会不会觉得冷?她害怕吗?
   在这房顶上,现在只有我俩了。她爹和我爹都在戏台上演戏,谁知道其他大人们上哪去啦。
   一开始我俩是坐在房顶的两端,不知咋的,我站起身,向她那边走。心里热热乎乎的,又奇奇怪怪的。这个方小妹呀,此时像小猫一样蜷缩在那儿,悄无声息的。我慢慢走到了她跟前。她坐那里一动不动。她披着一件肥大的碎花红夹袄,那夹袄一看就不是她的,把她瘦小的身子都裹在了里面。她清丽的面庞在初春皎洁的月光映衬下,越发清丽。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样子。
   那时候,对面戏台上,李玉和正在粥棚里吃粥。我发现自己非常优秀,优秀到能庇护一个小女孩的地步。我被自己感动着,步履蹒跚。我站在方小妹身旁,轻声问她:“你——冷吗?”
   “不冷。”她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子湖南味儿,听起来怪怪的。她的声音细声细气的,的确像是一只小猫那么文静。“我有点怕。”她接着说道。说完,她抬头瞥了我一眼。月光下,她的眼睛可真是明亮。
   “有——有我呢,你——你不——不用——怕——”我鼓足勇气说完,在她身旁坐下来。她下意识地往那头挪了挪,其实根本没动地方,只是动了一下身体。我心里如同有一面小鼓“咚咚”地敲着。
   我看见机警的李玉和很镇定地在粥棚里和日寇周旋,就说:“你瞧——你爹,演李玉和演得——真好——”
   她腼腆地笑了笑,两只眼睛像是一对月牙儿。她轻轻地说:“我也觉得他演得好。”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爹演得也不错呀!”
   “嗨!”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不以为然地说,“他——他演的侯宪补,只不过是个配——配角,差方老师差——差远啦!”
   方小妹甜甜的笑了。
   我俩所在的房顶,就是我们教室的房顶。坐在这房顶上,往南几十米远的戏台上的情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出校门就能看到大戏,对于我们这些随大人们住校的孩子来说,够幸运的。我记得爹临去戏台上时叮嘱我说,不想看了就自己下房去睡觉。一开始房顶上还有其他人的,不知什么时候,等到我转身注意看的时候,才发现,房顶上只有我和方小妹了。想到在这房顶上,只剩方小妹一个人,我就下不了下房去的决心。现在,看着方小妹甜甜的笑容,我满心欢喜。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四
   星期一下午班会课上,班主任林霞老师布置给我们一项任务:每个同学给她提一条意见。
   同学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他,都没有马上发言。林老师再三提示以后,快嘴快舌的学习委员苏小娟打了第一炮:“老师,我提一条,您不应该偏三向四!”林老师就问:“我怎么偏三向四啦?请举例说明下好吗?”苏小娟说:“为啥金胜作文写得那么好?还不是您抽课余时间给他吃偏饭啦?”我一听,心里就火:老师什么时候给我吃偏饭啦?正这么想着,就听林老师说道:“不管有没有这事,我接受意见,保证今后不偏三向四。很好!还有谁有什么意见?大胆提上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似乎同学们都不敢呼吸了。
   憋了几分钟,我“蹭——”地站起来,几乎是抢着说:“我——我觉得——老师,不——不够——光明正大——”话未说完,教室里哄堂大笑。林霞老师居高临下望着我:“金胜,你说,我怎么不够光明正大啦?”
   “我——我——”我瞥了一眼林老师,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里。我能说老师之间搞小动作吗?老师之间的事,是你个毛头小子乱讲的吗?再说了,你看见什么啦?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冒傻气,索性低了头哑口无言了。
   “哗——”这下,全班爆发出更热烈的哄笑声。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感,袭上我的心头。我瞅见林老师也暗含嘲讽地笑了。对,她为啥不笑?自己这么冒冒失失,昏头打脑,她不笑才怪哩!
   万没想到,这时候,刘二伟摇头晃脑开了腔:“我说金胜啊,咱别净给人家林老师提意见,我也给你提一条吧……”这家伙,不知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说到半中间忽然停住了,居然学会了吊人胃口。同学们都瞅着他,有的还站起来,林老师也不管他们,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刘二伟,点点头:“你说下去。”
   得到林老师的鼓励支持,刘二伟大脑袋摇晃得更来劲了:“那天黑天半夜的,你咋跟人家女娃娃在一起呢?”话一说完,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刘二伟自己呢,更是笑得怪声怪气的。我瞅见一侧坐着的方小妹脸都白了。我正要开口,就听林老师说:
   “大家静一静,男生女生在一起说说话,有什么不可以呢?请大家不要大惊小怪……”
   同学们还是笑个不停。我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有千万道针刺在扎。
   课后,刘二伟几个还不甘心,涎着脸皮逗我道:“金胜,那晚,你跟人家方小妹拉手没?”“金胜,是她先说的话还是你先说的话?”“想不到啊想不到,说话结巴、老实巴交的金胜,一点儿不老实……”他们几个胡说八道着,哈哈大笑着,我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空白。我想吐出世上最恶毒最肮脏最解气最顶用最要命的话来回击他们,但是,没用,我浑身发抖,眼巴巴地瞅着刘二伟他们嬉皮笑脸,坏笑,挤眼睛……
   第二天语文小测验,临近收卷,我才急急忙忙往卷子上写自己的名字。结果卷子一到林老师手里,她只瞄了一眼,就乐了:“嗬,咱班又新来一个同学嘛!”同学们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全胜,谁叫全胜呀?”她憋着笑,问道。同学们一听,全明白了,看着我,笑了个天翻地覆。我赶忙捂着耳朵逃离了教室。
   从那天以后,经常有老师同学当面背后叫我“全胜”,甚至连我爹也受到了牵连。刘二伟多次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同学说:全老师怎么怎么,全老师如何如何。我干瞪眼没法子。怪谁呢?
  
   五
   方小妹的父亲方仲有老师,是一个叫人疑窦丛生的老师。由于他成功地扮演了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等关键角色,老师同学都对他刮目相看。然而,连续好多天,我听见方老师宿舍里传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方老师有一台精致的半导体收音机,声音正是从这台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有时候光是收音机里呜哩哇啦,有时候方老师也跟着呜哩哇啦。我问过方小妹,她说那是英语,她爹曾经是大学里的老师。她有一个会说外国话的爹,这让我很自然就想到“里通外国”这个词。前不久,村里一个后生就因为偷听敌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穿上了麻绳坎肩儿(俗语,五花大绑的意思),蹲“东大门”(县里的看守所)去了。我把这后生跟方老师一联系,心里直打鼓。我把这个感觉跟方小妹悄悄说了,方小妹“噗哧”一笑,说:“没事没事,不会出事的。你听,我也会说哪。”说着就说了一句,什么“古德毛宁”,她说是“早上好”的意思。我半信半疑,觉得这父女俩跟周围我认识的人就是不一样。方小妹还跟我说,她不是汉族,是瑶族。我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就是说,你是少数民族喽?”她点点头。我瞅着她的脸庞使劲看,好像想看出少数民族的人跟汉族的人到底有啥不一样。瞅来瞅去,感觉也没啥不一样嘛。“搞不懂,”我连声说,“搞不懂……”她就嘿嘿嘿地笑。有时候我就跟方小妹说,对不起啊。她偏着脑袋问我:“干嘛说对不起?”我说不该因为咱一起看戏让他们起哄。方小妹就说:“你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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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夏老师的这篇小说讲述了“我”在十二岁上学时经历的点点滴滴,虽然已过去很多年,但是“我”仍然记忆犹新。教“我”的老师们仍让我念念不忘,与同学们在一起的日子仍保存在我的记忆深处。三十后,“我”十二岁时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们,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都有了好的归宿。这篇小说叙述流畅,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平实的文字让人读来倍感亲切。读着夏老师的文字,就像是听他讲述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读夏老师的小说简直就是一份难得享受。感谢您赐稿晓荷,祈盼能读到您更多的佳作。祝您写作愉快!佳作赏荐!【编辑:张爱珍】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21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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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19 09:45:46
  叙述流畅,人物塑造很成功。问候夏老师!
2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19 09:48:04
  读夏老师的小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祈盼能欣赏到您更多佳作。遥祝安好!
3 楼        文友:何叶        2019-03-21 20:26:30
  恭喜精品,五元红包已发。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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