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忘不了的是开始。人生有自觉的开始大体都在“最青春”。老兵朋友们来了，他们重走从军路，寻找曾经灼灼其华的青春印迹。
　　 几位年过七旬的老者都是大哥。酒过三巡，一位大哥激动起来：“回到基地，回到东风，圆了我们将近四十年的梦。”他们分别来自南京扬州洛阳，1980年代初期转业退伍。在地方他们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公安，有的在机关。在部队他们都是一个名称：军人。他们曾是医院医生、警卫战士、农场水库养鱼兵。“难忘那个年代，我们把青春奉献在这片戈壁滩上。今天看了新老发射场，看了历史展览馆，才知道我们在那个年代干了些什么，曾经的付出有多大意义。”不知是灯光照耀还是酒精作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光芒。我于1970年代末期来到基地，对于老兵们讲的经历，颇多共鸣。我知道那时候每个年轻人只有一个愿望：一切行动听指挥，毫不犹豫跟党走，一心一意干工作。那个时代的人，没几个讲价钱、提要求的。
　　 “知道吗，过去面粉厂那个独臂师傅，他到医院两次急诊主诉都是嗓子痛，第三次我正好遇见，看他脸上豆粒大汗珠，立刻建议进行心电图检查，结果发现是心梗，及时对症用药。他恢复后带全家给我下跪，感谢救了一命。”左臂被机器轧掉成了残疾的王师傅我们都认识，世纪之初被移交回原籍绵阳。“还有个小孩子吃瓜子卡进支气管造成肺阻塞，没有器械无法取出来，我建议马上去军区医院处理，孩子平安回来，家长也来感谢。”退休被返聘在扬州某医院工作的刘医生讲起过去的辉煌兴致勃勃。跟着他的讲述，大家都回到了那个纯真纯情的年代。那个时代的人，不论干部战士、将军职工都很平等，友好，专注，认真。“不是我水平多高，只是我刚从上海二医大进修回来，见过的病例多一点。”一口扬州普通话的老刘哥好像突然意识到“自我表扬”有点集中，马上做了个中肯的谦虚说明。
　　 曾为农场打渔排的老兵已经72岁，年前刚安了两个支架。他浅啜了一点葡萄酒：“那时我们住在水库，夏天的黑蚊子像直升机一样，皮肤不敢露出一点，冬天倒好，火墙一烧，事儿也少。当兵5年，没到过发射场，没见过打导弹发卫星。这次回来看了发射场，为基地发展、国家强大而激动，为曾经为这个壮丽事业奉献了青春血汗而自豪。”我们去向这些尊敬的老兵大哥敬酒，他们纷纷起立，说也为我们敬酒：“你们是坚守者，一生都奉献在这里，更值得敬佩。”
　　 人生因奉献而光荣，青春因奉献而贵重。这两年，我先后接待过来自四川、山东、北京和江苏的老兵们。见到的老兵异口同声，没一个觉得青春在荒凉寂寞中的付出没价值，没一个认为那一段几乎隐姓埋名的经历没有意义。他们反倒是经常回想起茫茫戈壁、潺潺弱水，为曾经有那样一段生活经历而幸福自豪。
　　 李哥韩姐夫妇从加拿大返回国内刚刚10天。他们这次回来的主题是安放母亲骨灰，同时重访战斗生活过的地方。原籍安徽的李哥1965年入伍，韩姐从小跟随父母来到基地。这次同来的还有她的姊妹兄弟侄儿孙女。这趟行程可以说是带着子孙的回访、怀念之旅。在烈士陵园，他们看着满园先烈、指着远方的载人航天发射架向子孙们介绍爷爷奶奶和无数先辈们可歌可泣的奋斗历史，介绍基地组建到成长壮大的光辉进程，介绍他们自己在这里起步时“最青春”的人生轨迹。李哥韩姐是老单位出名的才子佳人，他们回来，马上让我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的火热情形，想到那个时期人与人因为努力工作凝结而成的纯真友情。坐近李哥，得以更多了解他含笑看战友们激情回忆的心情，得以更多认识他不断努力获得成功的点滴体会。他给我讲述几年来在加拿大传播书法艺术、中华文化的作为，向我讲解战友们在离开基地几十年后回到出发地时的感受。“转眼就是十多年，变化大，老同志越来越少，载人航天发展令人震撼，我们这些把春青年华奉献在这里的人，永远都记得这是我们人生的起点。”他们夫妇2008年回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晃竟然过去了11年，时光流转是多么快啊！
　　 席间的插曲是“小6号”与韩姐。开端是老兵中的黑衣哥问我：“你应当认识我吧。当年警卫团男篮著名的‘小6号’啊！”我开玩笑：“我只认识女篮8号，不认识有个小6号啊！”我这样说的背景是，前几年去洛阳时听韩姐说，她在洛阳街头遇到基地战友，人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知道她是曾经享誉基地的军人服务处“女篮8号”，远远就招呼：这不是“8号”吗。韩姐是单位那一代女篮队伍中的“定海神针”，加之又是基地首长家闺女，身材修长，颜值不输今天的明星，光彩照人，所以当年被官兵喜爱并记住，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我很少关注体育活动，对女篮8号男篮六号都不熟悉。我带有玩笑意味的回答把“小6号”的热情调动起来了。他一面说我“只认女篮”，一面“出台”到韩姐面前敬酒，恭请韩姐合影。韩姐愉快地跟“小6号”合影，大家齐声喝彩。老兵中的文人李哥为他们拍下相片并题字：当年的女篮8号与男篮小6号，时隔四十年回到基地留影。是啊，1980年代初期到现在，可不差不多四十年！时光荏苒，岁月在大家身上留下印痕的同时，也留下一段暖暖的追忆。
　　 结束晚宴，他们谢绝我们的陪同，要走一走。我理解，他们还要好好找找过去的足迹，他们要好好看看今天的东风航天城。在基地曾有一个传说：有战士来基地服役，在边远点号待了五年退伍，没进过城市（生活区）、没进过商店、没见过女性。首长了解情况后，特意要求军人服务社选派女服务员到点号流动服务，把官兵需要的商品送去，同时也带去一份人文关怀。我相信这个传说，是因为我到单位后经常参加流动送货，送货队伍里各单位都派年轻的女同志参与。这是东风航天城建设初期奉献者们的一个侧面，足以说明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多少人为国家强大做出了今天好些人无法理解的牺牲贡献。
　　 李哥韩姐和战友们接下来的行程主要是回访老单和拜访老同志。要离开了，队伍中的年轻人和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而那些头顶白发稀疏的老兵们，个个沉默不语，有人还轻轻擦拭眼部。此时，我的眼眶也湿了，耳边突然想起一个响亮的声音：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再见，老哥老姐们，祝愿你们在这趟寻找之旅后筋骨更强壮，身心更健康！
　　
　　 2019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