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有那一株植物，绿了周边，红了中间，根茎如不屈的竹节，叶片如花瓣柔软，这种红绿搭配原是不屑的，嫌俗。而今，却偏偏抱了它游走四方，不因送花者多情而惜之，而是这一枝独红的造型，让素心从心底怜她。人类管它叫“红掌”，她叫它“红唇”，因那片红叶太似送花男人性感的唇，红而不艳，厚而有肉。风动有声，红唇在素心的臂弯里摇曳出呢喃私语。
　　 那些年，素心伤秋伤得厉害，每到秋天，会无端端的伤心、伤情。真是：见云伤云，见月伤月。写的文字跟湿手帕一样，拧一把可以流半盆水。素心身体孱弱怕冷，夏秋刚交，便要裹一件薄毛衣或搭一条厚披肩，天空稍微变灰，她的骨头肉都不舒服，摸一下皮肤，汗毛孔都痛，整个人伤伤痛痛的跟秃尾巴鹌鹑似的，毛都没剩几根。笔下的秋，除了离别就是殇，连网名都带窟窿眼。潇潇秋风起，洒洒冷雨至，听起来，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素心现在回想，竟想不起当时的伤都哪儿来的。若说那曾经的男女感情，场场都是她自己先放手。若说生活，搁在划成分时期，她的家族不是大地主也是资本家。素心想着，自嘲地笑了，好像鼻尖上写着两个字：矫情。
　　 素心是个独行侠。惯了一个人揣着心事走红尘，惯了一个人领着日子混江湖。
　　 飞机正点降落。素心走下机舱，穿过熙攘的接机人群，越过一串等客的专车，不疾不徐地离开机场，甩下身后喧嚣与繁华，一手抱花盆，一手拖行李，微昂着头，甩动两条长腿，如一只鹤，不紧不慢地往市区走去，高傲而冷漠。
　　 有风掠过，素心流苏般的长发在脑后、肩头横飞，格子披肩随意搭在脖子上，斜斜的掉一个角在腰部来回摆动。因了秋，缕缕细雨里是丝丝凉意，路边梧桐翻卷着脉络清晰的叶片，迟疑地搅动着马路上的风景，呻吟着轻轻落地，解读了“凋零”两个字。植物最懂季节：不甘昨日绿意，怎奈今又泛黄！
　　 也许是秋风的撩逗，也许是同类的勾引，红唇在素心怀里有些躁动，那片红叶与一缕发丝纠缠着，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秀着恩爱。素心低头吻一下矫情的叶片，脸上隐约了蚀骨的笑，如树缝里漏下来的一丝光亮。行李箱的轮子轻轻与路面摩擦，如丝帛被长长的撕裂，她知道这是一只轮子卡死了。
　　 马路牙子用干净的地板砖垫着，素心弯腰摸一把，上面还有热度，像是有人刚起身离去。她抬腕看下手表，已经走了快一个钟头，她着实有些累了，翻看手机地图，自己所处的位置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想着饿瘪的肚子和发沉的双腿，在约定的时间内，无论如何是不能到达酒店二楼那个充满诱惑的饭店。抬头想想，瞬间把嘴巴嘟起来，先不说此次爽约的后果有多严重，那一桌子价格不菲的酒菜，不吃也真可惜，听说这个酒会聘请了餐饮界几名大师级人物助阵，每桌配的拉菲是直接从橡木桶里舀出来的，且不管这份宣传是否噱头，这等重要的会晤是千万不能使性子，这出差的钱可是公司给的，包括全身的名牌装束。
　　 素心的老板送她到机场的时候说，他认识陆琪一段时间了，这个人还是很关注自己公司的，这次中标的几率还是有的。素心想，一段时间是多久？为什么临出发，一定要让她把这盆红唇带上？难道老板知道自己和陆琪的关系？这次派她前来与陆琪会晤，该不会是有意？如果是这样，那可不是一般的尴尬，她怀里的红唇正是陆琪送的，素心内心纠结着，忽冷忽热的跟打摆子似的。她翻出手机里酒店电话，拨通，三声铃响，话筒传出甜美的问候。五星级就是五星级，接电话的速度和语气都和没星级的好很多。素心说出预定的房间号，说出自己的需要专车和大致位置，等对方确认并安排妥当，一屁股坐下。将披肩扔在一边行李箱的拉杆上，怀里的红唇搁在脚边，两条腿抱在胸前，把沉重的头颅搁在膝盖上。
　　 头顶有鸟儿叫着飞过，听声音应该是麻雀。素心想着公司两年来日渐滑坡的业绩，想着行业的不景气和老板的不容易，自己再怎么能干也挽救不了眼前的颓势，想着老板此时的安排也许是在尝试浪头一搏，想着自己任重道远，想着陆琪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场谈判，想着自己当初的绝情和冰冷……风起，有碎碎的声音贯穿着耳膜，是叶片脱离树干不甘心的挣扎，是两片叶子做爱时发出的呻吟。
　　 素心打开手机的摄像头，调整镜头，从里面看着自己脸冰冷而青白，有些泄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无论怎样保养，这张脸给人看上去都是一种恹恹懒活的病态，加上露骨的消瘦，更有几分屋檐下冰凌化冻的感觉。
　　 秋中独行，让她凭空滋生一种悲壮的情绪。想起古龙小说里萧公子一袭长衫一柄长剑一声长啸动天地的情节。心底顿时有了悠长悠长的落寞，一丝丝的在风中荡来荡去，如秋千般，放远了看，如一眼望不到头的废旧铁轨。
　　 红唇在瓷盆里静卧，瓷盆在脚边安睡。素心歪头看着路面上一片黄叶在车轮的碾压下跟斗流水的翻滚。伸手拨弄红唇的绿叶，心里想着陆琪送这花儿的情景。那白昼一样的月夜，那迟疑不决的细细的敲门声，和陆琪离去时孤寂的背影。红唇养了几年，瓷盆换了好几个。一次搬家素心把红唇从四楼的阳台弄掉到二楼平台上，蓝瓦盆得稀碎。一次坐大巴，下车时不小心碰到路边电线杆上，精致的黑陶盆瞬间成了几块瓦片。最后一次是……她想不起来了。
　　 现在的这个青花瓷盆是另一个男人送的。白瓷青花镶细细的黑边，隐约看到裂痕般的蝴蝶纹这盆里曾经住过一株雏菊。记得是过年的时候，她与母亲逛花市，遇到曾经姐弟恋过的客家男人，那人惊喜而热情地与她的母亲攀谈着，眼角不时瞟着她的身影。看到素心在一盆菊花前流连，便叫老板把那花放在车上，问她的母亲要了家里地址，吩咐老板一会儿送家去。那菊清淡而雅致地开着，隐青浅白的花瓣如床帐遮头上的流苏，细细碎碎的垂着，娇媚柔弱，让人看了心生怜爱，墨绿稀疏的叶干净地支愣着。素心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母亲脸上的尴尬，看着老板眼里的喜悦，看着客家男人掏钱时的爽快。人流涌动着将素心与客家男人冲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看着那人和母亲淹没在花红柳绿中，她转身而去。
　　 菊很瘦，素心叫她锁骨。锁骨活得不好，看上去像林黛玉，不食人间烟火，又有着几分禅意，也许，此花不应人间有，没几天，锁骨整株掉在盆外。素心薅出来瞅瞅，这花没根，分明是剪下来的几枝花插在盆里，这，被人骗了。素心的母亲说：“菊花死了不吉利呢，抱下去丢了吧。”素心说：“这花盆不错，留着种大葱大蒜炒菜用吧。”素心的母亲笑了。又一个周日，素心难得有闲，便开始捯饬阳台上的红唇，她想扯掉根部的一片黄叶，一个不小心，“咣当”一声，整个红唇掉到地上，花盆摔成两半。素心的母亲走到阳台，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下子，菊花的盆有用处了。”
　　 菊花的盆，红唇的唇，合二为一，抱在怀里有了两个男人的世界。就这么一个葩尖人物，眼角眉梢处溢出三分洒脱七分不羁，而上扬的嘴角却写不尽内心的孤寂。
　　
　　 二
　　 一辆GLC停在素心面前。她一看，有点不乐意了。心想，我要的轿车啊，酒店怎么派来一辆SUV。转念一想，又不会坐太久，来就来吧，站起身，弯腰抱起红唇，不悦地说：“电话里已经讲清楚，我要白色宝马，你们酒店为何派个黑色路虎？”一个身影从车里走出来，伸手拎起行李箱，说：“我只有路虎，没有宝马，如果你喜欢，回去后我把路虎换成宝马，只要你愿意坐。”素心抬头，陆琪面对面站在她面前。
　　 “陆琪？怎么是你？”
　　 “你老板没告诉你这次酒会主办方是谁啦？你要酒店派车接你，能不经过我批准？今天来的人多，好点的车和司机都派出去了，只好开着自己的车亲自来接你啦。”
　　 “这个……好吧……谢谢陆总。”陆琪打开后备箱把素心的行李放进去，转过身来接过她手里的花盆。
　　 “这盆红掌似曾相识……”
　　 “哦，就是你送的那盆呀，我给它起名红唇。”
　　 “出差总带着它？”
　　 “没有。这次特意带来，让你看看我把它养得挺好，让你夸我长情啊。”
　　 “你啥时候学的这么虚伪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哦。你坐副驾？你喜欢坐副驾。”
　　 “这红唇是我特意带来的，这次谈判成功，我就把合同和红唇一起带回去，如果谈判不成功，我就把红唇完璧归赵。”
　　 车，开得很稳，如果不看车窗外后倒的景物，可能感觉不到是坐在车上。
　　 “你原来晕车的，一上车就要求坐副驾，然后三下两下把车窗摇下，现在好像没反应了呢。”陆琪说。
　　 “那时候的车密封不好，车内好大汽油味，现在情况不同了。那些专车内饰豪华，里外干净，还用清新剂。哦，你习惯也改变了呢，这车里的味道不是CK。嗯，几年前就不用CK了，这味道是古龙的吧。”
　　 “你把那花盆放后面座位上吧，抱着不累啊？”
　　 “抱着吧，万一你来个急刹车，它滚落下去，万一弄个折胳膊断腿的，那可是造孽呢，花儿也是生命，它也会疼。”
　　 “你还这样啊，看见虫子就躲开，别人要踩它，你就急得大叫。”
　　 “嗯，大小虫子都是生命，如果碍眼赶走好了，弄死它们，不但脏了自己，也毁灭了一个生命。”
　　 “你四姑在某个寺院修行，你知道么？”
　　 “嗯啊，知道。”
　　 “别人告诉我说陈家某女出家，我以为是你。”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太多时候你给我的感觉是不食人间烟火。”
　　 “你对过去的事儿还在耿耿于怀？”
　　 “嗯，是的，某些事会雕琢在生命里，任岁月打磨都无法消除痕迹。”
　　 “你父亲还好吧，他的那条腿刮风下雨还是蚀骨般的疼？”
　　 “不止是腿的问题，最近咳嗽得厉害，他抽烟越来越凶。”
　　 “人老了，各种病都出来了，要多注意他们的身体了。”
　　 “我们这个年龄段，太过操劳都会出现太多的不适，更不用说父辈了。听过你的传奇故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休息，还经常出差到外城市做项目。”
　　 “我一个打工的，多干点就多挣点，哪能比得上你啊，夫人能干，老爹撑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听不完的江南小调，土豪加富二代。”
　　 “呵呵，职场真是磨炼人，小时候一年听不到你三百句话的人，现在也学会调侃人了哈。”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行业做事？”
　　 “一次聚会中，你老板无意中聊起他公司的人员配备情况，说有这么个能干的副总，说得多了，便揣摩是你。便想着合作一次试试，给你老板要了几个人的简历，看到了你的名字和照片。”陆琪的话让素心想起几年前公司让高层们做简介拍照片的事。
　　 “和我们老板很早就认识？”
　　 “合作过几次，比如那个在行内出了名的杰迪鲍尔项目，就是我给你们公司的项目。”
　　 “这个项目是你的？”
　　 “对的，听说这个项目的方案是你做的，挺不错的，我爸爸非常欣赏，但是，我没告诉他，这个方案是你做的。”
　　 “哦，因为韩曙？”
　　 “你很聪明，是的，因为韩曙。”
　　 速度60迈，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近似滑行。陆琪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转动，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膝盖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心里大概在哼着什么曲子。
　　 “依依还好吧？”
　　 “上班，出差，健身，打游戏，旅游，独来独往。”
　　 “听说在金融行业？”
　　 “嗯，好像是数据什么的，你知道的，我对她是放任的，不太过问她的工作。”
　　 “有男朋友吧？”
　　 “这个可以确切的告诉你，没有。”
　　 “现在的孩子，他们的想法和我们那一代真是太多不同了。”
　　 “是的。韩曙还好吧？”
　　 “不好。性情越来越孤僻，有时候接近不通人情。”
　　 “体谅她吧，又是公司又是家的，一个女人精力有限，是会累的，累了自然没什么好心情。”
　　 “问题不在这里，算了，不说了。这次招标会，我爸爸和韩曙都来了。”
　　 “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警告我？”
　　 “你还是那么敏感？”
　　   陆琪转过头，目光如两个探照灯在素心的脸上扫来扫去，这让她不自在，素心把头扭向一边，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心里想着这个城市的简称。琼城，谁起的名字，琼浆玉液的琼，透明的，流动的，干净的，坚硬的，没有温度的……这么想着，便嘟嘟囔囔地在嘴里念了出来。
　　 “这个字配你，我真不知道当初你爷爷怎么给你起的名字，这么美好的名字完全败给了你的倔脾气，你应该叫冰，叫琼，又冷又硬。”
　　 “当初没娶了我，你是不是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的是你。算卦的说了，我命硬，谁和我在一起都不会善终，如我舅舅，如我妈妈，如韩曙。”
　　 “你始终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一直在折磨自己，有什么好呢？我想，你的家人没有谁会责怪你。”
　　 “素心，如果，如果，如果我们一起生活的话，是否是个双赢的局面？”陆琪把手搭在素心的肩头。
　　 “你疯了，想都不用想。”素心把他的手弹开。
　　 “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还记恨我年轻时的荒唐？”陆琪皱着眉头，有些烦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