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突然桌上电话响了，我伸手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娇嫩女子的说话声。电话那头问我，是不是李继明叔叔？
　　 听声音，我并不熟悉，我回答，我就是。请问你是谁？
　　 电话里说，叔叔，你不认识我，可我要说出一个人来，你一定认识。
　　 我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我说，哦？你说说，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怎么会认识？
　　 电话里女子说，我说出来，你一定认识，柳燕美。怎么样？叔叔认识吧。
　　 我拿着电话怔住了。柳燕美这个名字又从我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我曾经认为这个女子已经是我记忆中的人了，没想到，她会冷不丁地又冒了出来，并且勾起了我很久以前那些记忆。
　　 我拿着电话一通沉默。
　　 电话那头轻声地问，李叔叔，你在听吗？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我说，你是柳燕美什么人？能告诉我吗？
　　 女子说，我叫柳雅莉，是柳燕美的女儿啊。这次我来，是我母亲告诉让我找您的。我有很重要事情请您帮忙。
　　 我问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柳雅莉说，她在我所在本市宾馆里住着。我看了看表，这是下午临近下班时间，我对柳雅莉说，等明天上午，让她到我办公室找我。柳雅莉爽快地说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去。
　　 第二天早晨上班，司机开车到家接了我，直接驶向了公安局，来到大门口，我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门岗伸出手拦住了我坐的车子，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问门岗，什么事？
　　 门岗说，这有个女子找李副局长。
　　 我已经猜出来了，这就是昨天打电话给我的柳雅莉。我从车上下来，走到女子面前问道，你可是柳雅莉？
　　 柳雅莉笑着说，李叔叔，我就是柳雅莉。
　　 我对门岗说，让她跟着我进来吧。司机，你把车子停好，有事我再叫你。
　　 来到了我办公室，倒了杯水递给了柳雅莉，我笑着问柳雅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雅莉接过水杯说，叔叔，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刑侦局长，这个市里谁不知道您啊。
　　 如果柳雅莉不说自己是柳燕美女儿，我是不会把她和柳燕美联系到一起的。经过她一说，我还能从柳雅莉貌相上看出当年柳燕美的影子来。有一点我很疑惑，柳燕美姓柳是因为柳燕美父亲姓柳，这并不奇怪，可我眼前这个女孩也姓柳，难不成柳燕美找的男人也姓柳？在柳雅莉面前，我是长辈，我对她为什么姓柳这个问题也不好问，我轻声念叨着，柳雅莉。
　　 柳雅莉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对我说，叔叔，你一定觉得我姓柳有些奇怪。是这样的，我姓的是我母亲的姓。我姓柳，也是因为我姥爷。我从小就总是听我母亲说到叔叔您了。在我幼小的心里，叔叔可是我崇拜的人。我听母亲说过，要不是文革那时候唯成分论，搞不好我母亲就和您结合到了一起了。
　　 我心里有些酸楚，赶紧点燃了一颗烟叼在嘴上。我叹了口气说，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哦，对了，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柳雅莉沉思了片刻，她告诉我，她母亲一直有件事没了。这件事和柳雅莉姥爷有关。柳雅莉姥爷叫柳亚夫，已经失踪了二十多年了，真的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当年，柳燕美曾经寻找过自己父亲，但一直没有结果，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柳亚夫至今了无音讯，在柳燕美看来，自己父亲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可她希望能找到父亲遗骨。柳亚夫当年失踪，就失踪在我所在部队军管的那个县城，那座县城就叫龙山县。可以这么说，柳亚夫的失踪，与他研究的动物化石有关系。
　　 柳雅莉这次找我，就是想再次回到那座县城，寻找自己姥爷的遗骨。喝了会茶，柳雅莉纠缠着我，一定要让我讲讲当年那些故事。我问柳雅莉，你真的很想听？
　　 柳雅莉那双杏仁眼盯着我说，叔叔，我当然想听了。我母亲虽然给我讲述过，可她讲述的很简单，好像有些事情还瞒着我似的。怎么说呢？其实，叔叔，我告诉您吧，我母亲心里，我知道，她一直有一个人，只不过当时我年纪小，并不知道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是什么感受。真正我长大了，才体会到了母亲心里的感受。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和我父亲离婚。
　　 听到柳雅莉这么说，我心里颤动了。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用力将嘴里的烟吐了出来，那团烟雾，在我眼前缭绕着，透过烟雾，我仿佛又随着时间隧道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二
　　 我和柳燕美的相识，还要从一九六八年说起。
　　 那次相识，正好是文革开始两年时间，社会大动荡，很不平稳，这一年，我正在部队上服役，那一年，我是排长，当了兵，我就被分配到了侦察连。我在文革前入伍，我由于军事技术过硬，三年之后，我当了排长。自从文革开始，部队基本上就不搞军事训练了，一切都是政治挂帅。谁都知道，那时候，你只要是能说会道就可以，如果一味搞军事，那可就是白专道路了。再说上级也不许那么做。好在，我在这之前，军事技术已经很过硬，要不是我老爹在部队是老干部，我八成也会转业回地方上去。
　　 我所在的部队师一号首长是我父亲的老部下了，在部队，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用我老爹对他说，我也能长期在部队干下去。当然了，这要看我年纪到了什么时候。
　　 那一年，地方上已经很混乱了。到处都是造反派双方武斗的消息。好像在我们这片大地上，又是一场军阀混战似的。只不过，那些拿着枪战斗的人都不是军人，而是一些学生和工厂工人。
　　 在一九六八年，中央军委下达了一条命令，对地方上实行军管。我们还没有正式对地方上实行军管的同时，我们连长突然因为家庭以及一些社会关系，被命令转业了，我被突然任命为连长。任命没两天，我就带着一连人到了地方上，对我们部队所在的那个小县城实行了军管。
　　 我们师部在离我们这个团很远的县城，我们团在一个山坳里驻扎着。这里，出了门就看到的都是山峰。群山巍峨，连绵起伏，你根本就不知道山峰延绵到了什么地方。就是到了后来，也有人不解地问我，我们部队怎么就会驻扎在山沟里呢？我要是说出来，他们就理解了。我们部队是装甲师，而且还是独立师。我们部队不属于任何军区所管。它只接受大军区的命令，就是因为我们部队的特殊性，所以，我们部队不能驻扎在城市，或者是它周边都不成。我们坦克装配也是当时最先进的。
　　 在深山沟里，有我们部队一个靶场，时常，你就能听到坦克的炮声轰鸣。想想，就坦克这武器，怎么可能在城市里到处跑呢。
　　 起初，我到了部队，由于我个子高，身体健壮，到了部队后我就被分配到了步兵营，到了步兵营，领导看我这身段，没说的，直接到了侦察连。其实，我到了侦察连，我挺生气。可领导说，我这个子，怎么也当不了坦克兵，坦克车厢内，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我钻进去，恐怕连身体都转不过来。和我一起当兵来的同乡，有一个个子不高，矮胖，他被分配到了坦克营，当了二炮手。二炮手就是在坦克里专门填炮弹。曾经有一次我这位同乡告诉我说，没当坦克兵算我幸运了。就我这个个子，在填炮弹时，没准就会将炮弹撞在坦克上，那引信被撞击，还不得将坦克内的人都炸死了。再说，那活好干吗？不好干！一颗炮弹百十斤重，一天到晚的训练，胳膊都是疼的。
　　 看我这个同乡，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不是明显在气我嘛。我当初给师长写了封信，告诉师长，我不想当侦察兵，只想当一名能学点技术的兵种。也不知道我们师长是怎么考虑的，反正是在回信中告诉我，先别说当什么兵种，先干好了再说。那时候，文革还没开始，我父亲也来信，告诫我，不管当什么兵种，首先要军事过硬。还说，以后不许我私自给师长写信。
　　 我猜想，师长一定是在接到了我写给他信后，将我说的话，告诉了我那个脾气古怪的父亲了。
　　 一年之后，团里要调我去坦克营，我还真不去了。我对侦察兵那些军事技术已经上瘾了。我觉得，侦察兵更加适合我。文革前期，部队对军事技术看得很重，经常进行比武，我在全师侦察兵比武中，得了第一名。我也从团里听到了消息，我成了培养对象。先开头我是当了个小班长。在部队，特别是在要有特殊技能的部队，你军事技术过硬，这就是爷。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部队，老兵是爷，你只要有强硬的军事技术，你就不会是孙子了。
　　 我们营长说过这样的话，到了战场上，子弹不会考虑你是老兵还是新兵。我们只有平时多流汗，才能战时少流血。
　　 像我们步兵营，多数都要先为坦克开道，我们侦察兵，必须要结合战事，对敌方做出必要行动，以保证装甲兵在行进当中尽可能避免损失。
　　 正是因了这个情况，我们侦察兵的训练强度很大。
　　 在这方面，我还要感谢我们连长。
　　 我们连长当初是我们师一号首长的警卫员，当他知道了我的身世后，并没有对我特殊照顾，而是更加严格要求我。他对我说，既然当了兵，就要当出个样子来，别给我们一号首长和你爹丢脸。可别成了纨绔子弟，成了公子哥。
　　 连长身上那些腱子肉，简直是铁铸造出来似的。所以，到了连队，我吃了不少苦头。就我们那个班长，对我就很不客气。开始，我还真看不惯他，一天到晚吊着一张苦瓜脸。在训练场上，动不动就给我们新兵来个下马威。我总觉得这小子坏透了，总是把我整得脸不是脸的，浑身到了晚上睡觉都是疼的。
　　 在步兵连，你如果不听话，班长会让你拔正步，直到拔得你腿疼，而在我们侦察连，你不听话，那可就更加惨了，他不把你摔得动不了都不算数。让你做俯卧撑，背上还放上一块石头。而我们连长对这些听之任之，指导员也是笑笑而已。
　　 有一次，我实在是气不过，骂我们班长是军阀。可我们班长对我说，老兵打新兵，军委有规定。
　　 听听，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我跑去问我们指导员，是不是军委真有这样规定。我们指导员笑着对我说，军委倒是没有这样规定。我们部队官兵一致，怎么可能让老兵打新兵？不过嘛，对新兵严格要求是好事，只是不能这样拿着军委做挡箭牌来说事。
　　 指导员又问我，你告诉我，是谁说这样话的，我叫他来教训他一顿。
　　 其实我知道，领导是在装糊涂。我们来部队就知道这些话了。怎么可能他会不知道呢？但我不能说是班长说的。我也就是问问而已。我给指导员敬了个礼走了。
　　 到了后来，我比赛得了第一，又立了三等功，我才知道，棍棒下面不仅能出孝子还能出虎子。
　　 文革之后，我们连长被命令转业，我很不理解，本来，连长很有希望提拔，可都是因为家庭牵连。连长走时，我送连长到了车站，连长用手轻轻在我胸前锤了两下，对我说，我真羡慕你。
　　 这时候的我，还仅仅是个排长，没几天我就被任命成了连长。
　　 我们团驻扎的这片地方，隶属于龙山县城。我们接到命令，就是要到龙山县城对那里实行军管。团里对我们军管的要求，是士兵一律不能带枪支。我考虑，怎么也要能保证我们战士的生命安全，我向团里申请，批准我带上手枪。那时候，大环境很乱。我们军人的要求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了士兵安全，我必须挑选精干士兵，起码在军事技术上要过硬。
　　 这点，我不怀疑，就我手下的士兵，他们的军事技术，一般来个三五个人，对付他们是一点问题没有。可那时，地方上那些造反派人人手里都有枪支，我总不能让士兵们赤手空拳对付子弹吧。
　　 团领导也考虑到了这层，批准了我的要求，但要求我，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枪。即使是开枪，也只能对天放。经过简单准备，由营教导员带队，我带着经挑选的一排人出发了。
　　
　　 三
　　 龙山县，我来到部队，就听说了很多传说，都是有关龙的。之所以这里叫龙山县，也和龙，这种我们古代崇拜的动物有关。和龙山县相隔几十里远，有个龙山村。很多传说都是从那个龙山村传出来的。
　　 龙山县就在山沟里，它四周都是高耸的山峰。这座县城不大，南北一条街，从这条街向四周辐射开去，到了山脚下，就没有什么居民了。以前部队训练，我曾经来到过龙山县城，这个地方比较贫瘠。和外界沟通，只有唯一的一条公路。文革以前，县城还有一趟通往外面的公共汽车，到了文革开始，大家都开始闹革命了，公共汽车也就停止了。要想出去这座县城，你需要走好几十里路，才能走出大山。通往外界的那条路，也是盘山公路，一个人单独走，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这里的山林茂密，山林中，时常出没猛兽。但是，这里更多出没的，却是巨大的蟒蛇。和龙山县城连着的山村，就是龙山村了。
　　 龙山村的地势比龙山县城地势更加险要。那里，过去也是土匪出没的地方，龙山村那条一线天，我在部队训练时，曾经经过，往上仰头看，只能看到一线天空，顺着一线天再往里走，就是潮湿的一个山洞。常年，有水滴从崖壁上滴落下来，洞里有蝙蝠会突然惊叫着飞出去。而且，山里有无数个洞，那些洞都是相连着的，偶然闯进去，很可能会在洞里迷失方向，那样，你就永远也出不来了。偶然间，也会在洞里发现尸骸，一种很恐怖的气氛笼罩在山洞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