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季。
　　 这天上午，小镇理发所外边的墙上，贴了这样一张广告：接上级通知，从即日起，前来理发者，不再交理发费，只需交一个鸡蛋。理发所里边的一张条桌上，放上了一个柳编小簸箩，是给顾客放鸡蛋准备的。
　　 小镇是公社所在地，理发所又居于街道的中心地段，平常，理发所里都是顾客盈门，理发师老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但自贴了这个广告，就没有顾客让老张理发了。有些顾客说的话还非常难听，有的说：“这些年理发都是交两角钱的理发费，没听过要鸡蛋的，真是天下奇闻！这不是用人的脑袋换鸡蛋吗？”有的就接过来说：“你说得还好听呢，叫我说啊，这纯粹是要用大蛋换小蛋。别说没鸡蛋，就是有鸡蛋也不能在这里理了，叫人家笑话！”有些顾客说得虽然不这么难听，但也都说这事实在是太荒唐了，鸡蛋是紧缺物品，上边三天两头地催着交，可万没想到，连理个发也要开了鸡蛋了。老张并不着急，总是不温不火地说：“这几天不理也不要紧，估计这样的规定也长不了。”就这样，前后来理发店的顾客倒是不少，可是很快就又都回去了。直到中午，小菠萝里还是空的，没有一个鸡蛋。老张拉开桌子抽屉，拿出了几个鸡蛋放到了小菠萝里，不由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老张也知道理发收鸡蛋的做法太荒唐了，但谁又能想到，这样做却是出自他的主张呢？
　　 老张在供销社的食堂里吃饭。前几天一次晚饭后，他和供销社主任聊天，后来，两个人谈起了业务，供销社主任谈起了在鸡蛋征购中遇到的困难。
　　 供销社主任说：“以前，农村政策宽松，征购任务还能完成。这两年咱们公社割尾巴的口号越喊越响，说什么鸡多了也会刨坏社会主义墙角，对养鸡数量严格限制，每户只允许养几只鸡。鸡缺蛋少啊！可上级分给供销社的征购任务没减少，社员们还得按原来的规定交鸡蛋。社员们手里没鸡蛋，怎么能完成交售任务呢？供销社又怎么能完成征购任务呢？我成了二架梁上的婆婆，完不成任务，上级批评，催下边交鸡蛋，下边反感。”
　　 老张说：“最苦的还是社员啊！又要人家多交鸡蛋，又限制人家养鸡，交不上鸡蛋，就说人家不爱国，想多养些鸡，又说人家私心重。社员们对这事早就怨声载道了。你知道，我家就在这个公社，我虽然是正式职工，但家属也是社员，多亏嫁到外公社的女儿，到时候给我们送些鸡蛋来。她那里政策还宽松些，她家养的鸡多。这样，我们家才能勉强完成交售任务。我听不少来理发的顾客说过，因为要交售鸡蛋，可家里又没有，只好忍痛去买高价蛋啊！”
　　 主任说：“这事我知道，我也是农民出身，能体会到社员们的苦处。可许多社员虽然都在买高价蛋，但总买不了那么多啊，收购任务还是很难完成。人家别的供销社，所在的公社割尾巴没这么狠，收购鸡蛋容易得多。就咱们供销社，成了全县供销系统的落后典型了。弄的这是什么事啊？又要人家多交鸡蛋，又限制人家养鸡，也太荒唐了！”
　　 老张说：“总起来讲，收鸡蛋和割尾巴互相矛盾，成了两张皮，应从根上治一治了。”
　　 主任说：“就是，制定政策的人也该清醒清醒了。如能改了这种鸡缺蛋少的状况，社员们不再为交售鸡蛋作难，征购任务也就容易完成了。那你琢磨琢磨，看怎么做才能走到这一步呢？”
　　 主任觉得这件事很棘手，就期望老张能想出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年过五十的老张已是有三十多年工龄的老理发师了，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他不仅脑瓜好用，而且正义感强。主任对他很看重，也很敬佩。
　　 老张摸着下巴动开了脑筋。主任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张。
　　 “鸡蛋、鸡蛋……”，老张一边嘴里不断地这样念叨着，一边皱着眉头思索。他忽然灵机一动，右手握拳往左手掌上一击说道：“咱是不是也从鸡蛋上作作文章啊？”
　　 主任催他快讲。
　　 老张就向主任讲了自己的想法，主任听了以后非常赞同，他拍了拍老张的肩膀，高兴地说：“好，就这么办，我支持你！”
　　 于是，理发所外边的墙上就贴了这么一张广告。里边的条桌上摆上了一个小簸箩，随后又放进了几个鸡蛋。再来了顾客，老张就说那些鸡蛋是已理过发的顾客交上的。
　　 可一连两天，一个让老张理发的顾客都没有，而且顾客越来越少。
　　 现在是第三天，连个顾客的影子都见不到了。老张闲得没着没落的，就不断地扫扫地面，用鸡毛掸子拂拂座椅、连椅、桌凳等物件，擦了一遍又一遍的大镜子，闪着明晃晃的白光。
　　 有一个顾客来了，是公社的徐正路。老张窃喜，心里话：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徐正路原来是公社的二把手，一把手调走以后，由他负责全盘工作。实际上，他现在就是公社的一把手。他每个月来这里理一次发，上下差不了一两天。正是根据这种情况，老张才向供销社主主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理发由收费改成收鸡蛋。老张付出了两天没有开张的代价，等的就是他。
　　 老张向徐正路打过招呼，把徐正路迎进门来，见徐正路脱下了穿在外边的西服，就连忙接过来，帮他挂在了墙上的衣钩上。
　　 老张说：“谁什么时候来理发，我都掌握个八九不离十。我记得你从上次理了发到现在又一个月了，知道你该来了。”
　　 徐正路说：“你说得很对！我虽然常去县城，但该理发了我也不在那里理。你手艺好，服务热情周到，我到你这里理发，感到舒服！”说着，就满脸堆笑地坐在了铺着坐垫的连椅上。
　　 老张说：“真感谢你能经常光顾。不过这次得给你声明一下，你刚才进门时可能没看到墙上的广告，理发由收费改成收鸡蛋了。”
　　 徐正路问：“收鸡蛋？什么意思？”
　　 老张说：“理发所不是属供销社领导吗？供销社老完不成收购鸡蛋的任务，老受县社的批评，供销社就要求我也为收购鸡蛋做些贡献，就由收费改成收鸡蛋了。谁来理发，谁就交个鸡蛋。”
　　 徐正路不由地嚷道：“荒唐！我说今天怎么没顾客呢？是这广告闹的吧？”
　　 老张说：“我也觉得荒唐，但我总得按供销社的通知办啊！可是，别人不认为这是荒唐，说这算什么荒唐？又让人家多交鸡蛋，又限制人家养鸡，才荒唐哩！叫社员们交鸡蛋可以，但不能限制人家养鸡呀！没有鸡，哪来的鸡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徐正路的面部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老张说：“社员们手里没鸡蛋，但又不能不交，就只好到外地市场上去买高价的，但一是市场上很少不好买，二是想多买也没钱。这样，也就很难完成交售任务了。社员们完不成交售任务，供销社又怎么能完成收购任务呢？理发由收费改成收鸡蛋，也是供销社采取的无奈之举啊！如果说这是荒唐，也是被‘又让人家多交鸡蛋，又限制人家养鸡’那样的荒唐给逼出来的！”
　　 徐正路圆脸变成了长脸，很不高兴地说：“行了行了，你先给我理发！”
　　 老张笑了笑说：“好好，先洗洗头。也就是你，要是别的顾客可办不了。不少顾客来了就又回去了。可也有些顾客是交了鸡蛋理的发。看到小菠萝里那些鸡蛋了吗？那都是这两天理过发的顾客交上的。”
　　 徐正路朝老张手指的鸡蛋看了看，一时语塞，不由得干咳了两声。
　　 老张在脸盆架上的脸盆里兑好了水，给徐正路洗了头。
　　 徐正路沉默着坐在座椅上，眯缝起了眼。
　　 老张也不言语。只听理发剪“嚓嚓嚓”地响着。
　　 直到老张说了一声“好了”，徐正路才睁开眼，他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对老张理的发从心里感到满意，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很不高兴。
　　 “没想到今天来理发，闹得这么不愉快！这鸡蛋我不交了，可别怪我带头破了你们的规矩啊！”接着，徐正路从衣钩上取下西服穿好，掏出钱包取出两角钱来，“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说：“把理发费收起来！”
　　 徐正路走到门口，两眼巡视了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张关于“谁来理发需交一个鸡蛋”的广告上，就上去一把，从墙上扯了下来，几下子就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耍点官僚吧，这样的通知废除！以后不管谁来理发，不准再收鸡蛋，还是照常收费！理发收鸡蛋，这事要传出，咱们公社就丢人丢大了！”
　　 往外送他的老张小心翼翼地问：“供销社那里我怎么交代呢？”
　　 徐正路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把右手一挥说道：“供销社那里你不用担心，由我通知他们！”
　　 老张点头称是。
　　 望着徐正路往回走的背影，老张不由地笑了。自贴了广告，徐正路是让老张理了发的第一个顾客，也是最后一个顾客。老张觉得，徐正路亲手撕掉了广告，是“理发交鸡蛋”这件事最好的结局了。
　　 没过几天，公社作出了决定：取消以前的限制政策，由供销社从外地孵化厂引进鸡苗，积极扶持社员们发展养鸡业。消息传出，人们都高兴地奔走相告！
　　 很快，理发所又顾客盈门了。有人问老张：“怎么又把规定改了？”老张说：“本来，供销社是为了多收几个鸡蛋，结果，鸡蛋没收多少，连理发的也没有了，不改怎么行？”老张望着几个等着理发的顾客，又说：“我不是说了吗？这样的规定长不了。当时，你们一听说要鸡蛋就回去了，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万幸，我没吃了亏，还得把拉下的活赶出来！”老张的活，把顾客们都说笑了。
　　 供销社主任对老张说：“多亏了你的高招，真灵！”老张回答：“以荒唐治荒唐！”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