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江南一个古镇上的中医世家，从小就听到外祖父和母亲的良好医德在镇上流传，因而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光荣的白衣天使。高考后，我在志愿书上填了南京医科大学妇科专业。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跟着爱人来到广东东莞，在一个镇的卫生院里当妇产科医生。
　　 那时，被改革浪潮席卷下的珠三角地区，外商投资的加工企业遍地开花，吸引了大量云贵川黔湘赣等地的农民来这里打工。据统计，当时外来打工者、流动人员与本地人达到10:1的比例，因此所有的村镇急剧膨胀，各种娱乐总汇、KTV、洗脚房等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到处滋生，导致了传统道德大滑坡，治安秩序比较乱。流产、引产手术成了我们卫生院的主业。
　　
　　 有一天上午，我马不停蹄，一口气做了三个流产手术。走出手术室，走进门诊室，在办公桌后坐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快十点了，我想这时大概没人来打扰我了吧，可以好好休息。然而，一个面孔黢黑、衣着朴素、矮胖结实的中年农妇，急匆匆地奔进门诊室，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前面的塑料凳上，然后转身，扯着嗓子一个劲地对门外说：“小优，小优，进来吧。有妈在这，你怕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低着头，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在医院走廊里几个候诊患者的注视下，脸涨得通红，磨磨蹭蹭地挨进门，躲在中年妇女的身后，一言不发。
　　 我见惯了那些未婚先孕后若无其事地来我这打胎的女孩，但这个女孩的楚楚可怜样，引起了我的注意。拿起门诊卡看了下；陈小优，16岁。我尽量用和蔼的语调问：“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中年妇女那布满沧桑的黑脸，居然洇出一小片绯红来，在我面前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呃，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女儿她……她两个月没……想请您……”
　　 我和颜悦色地打断了她的叙述：“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去窗口领只试杯，给她做个尿检吧。”
　　 中年妇女如释重负似地连声说：“好，好。”到窗口拿了塑料试杯，拉着那女孩进了卫生间。
　　 很快，试纸验孕棒的结果出来了；那个女孩怀孕了。
　　 当那个始终不敢抬头的女孩，像只将要走上屠宰台的羔羊，哆哆嗦嗦地走进手术室，穿上手术服，在护士的指导下温顺地躺在手术台上，双手捏拳，紧闭双眼，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助手给我穿好手术衣、帽、手套，我走近手术台，仔细看了眼正在接受麻药注射的女孩。尽管她那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但麻药一旦发挥了作用，始终紧张的女孩松弛了下来，很快坠入梦乡。于是，我看到了一个五官端正，细皮嫩肉，一脸清纯的女孩。我为她过早打胎而惋惜。
　　 做完手术，一辆从事收破烂的旧三轮摩托车已经停在卫生院的院里，一个瘦弱、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阴沉着黑脸，默不作声地走进来，和中年妇女一起，搀扶着女孩上车，走了。
　　 我目送着这一家人，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感慨话：“这女孩太小了。”
　　 在走廊中候诊的一个老年妇女接上了话：“这女孩是小了点，可她两个姐姐早就结婚了。”
　　 “你认识他们？”我不由得好奇起来。
　　 老年妇女来劲了：“咋不认识？他们是贵州人，就租住我们村里。夫妻俩连生三个女儿，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来我们这里当超生游击队员。快十年了，我是眼看着他家四个孩子长大的。夫妻俩都不识字，四十左右就当上了外公外婆。男的开着三轮车收废品，女的在饭店后厨当帮工。大的两个女儿不爱读书，十几岁就离开父母打工去了，二十左右都结了婚，很少见她俩回来探望父母弟妹。倒是这个小女儿，能读书。但也只读到初中，父母就不让读了，让她打工挣钱。”说到这里，老年妇女压低了嗓子：“听村里人说，这女娃在皇中皇大酒店当服务员，有天半夜里下班独自回家，经过一条黑咕隆咚的小巷时，被三个流氓拖到河边，那个了。”
　　 “啊！这是犯罪呀。嫌犯抓到了吗？”
　　 “这种事多了去，他们是外乡人，来这里收破烂的，谁为他们做主？只好认吃亏呗。”
　　 我无语，退回门诊室，坐在椅子里，为那个十六岁的如花女孩可惜。
　　
　　 两年之后的一个夏天午后，来门诊的病人不多。我正低头读一本医学杂志，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梁医生，梁医生……”抬头一看，一个姑娘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只见她浓妆艳抹，染黄发、假睫毛、眼影等流行打扮一应俱全，穿一身时尚的服装，超短裙，身上不断散发着一股劣质香水味。一看就是个泡娱乐场所的小姐。
　　 既然她知道我的姓，应该是个回头客。于是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于是我微笑地对她说：“请坐，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
　　 那姑娘不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我发觉她凝视了我一会，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和蔼地问：“说吧，你哪不舒服？”
　　 “梁医生，我有两个月不来月经了……”
　　 这样的剧情几乎天天在我的门诊室里上演，我都听腻了类似的台词，就点了点头，打断了她的叙述，对她说：“做个尿检吧。”
　　 她站起身，到窗口拿了个塑料试杯，进卫生间去了。过了会，我拿起化验单，对她说：“你怀孕了。想生下来吗？”
　　 她慌得双手乱摇：“不，不！我不要……我不能，我……”
　　 “那我给你约个时间？”
　　 “我……我想……今天……钱，我都带来了。”
　　 “那也行。”我把这姑娘领进手术室，两个实习女助手开始手术前准备。姑娘略一迟疑，不等我吩咐，自己躺在手术台上。
　　 我将手术器械伸进她身体，粗粗检查了下，停下，问那个姑娘：“你，以前打过胎？”
　　 那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话轻得勉强能听清：“两年前，也是您梁医生做的。”
　　 啊！我脑海里某个区域突然被一缕强光照亮。翻开她的就诊卡，陈小优三字跃入我的眼帘。原来她就是那个小优！怪不得我隐隐约约觉得面熟。两年了，她成熟得多了。在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当时的青涩和羞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
　　 “小优，你要爱护自己哦。你前年做过这手术，瘢痕还没恢复。你又……这孩子能生下来吗？”
　　 “梁医生，谢谢你的善意提醒。但我做不了主。人家每月只给我生活费，多一分也不给。这孩子生下来了，谁养活他呀。”
　　 我点了点头，继续做手术。上次，她是别人犯罪后的牺牲品。这次，她大概被人包养的吧？唉，这种笑贫不笑娼，有钱人包“二奶”的情况，在珠三角地区简直是司空见惯。
　　 做完手术，我把小优送到卫生院门口，给她要了辆出租车，对她说：“你要采取防护措施，千万不要再做这种手术了。就是一口铁锅，铲多了，锅底也会被铲漏的。”
　　 小优坐进出租车里，摇下车窗，对我招手而别。我似乎看到一滴泪水正顺着她的眼角滚下。
　　 四
　　 然而，两年不到，小优又来了。
　　 当她进门时，要不是她热情地叫我：“梁医生！”我都认不出她了。
　　 从她双手抱着明显隆起的肚子，艰难地抬腿走上台阶，我判断她大概怀孕六到七个月了。由于没有化妆吧，她那浮肿的脸上，因憔悴而变形多了。
　　 我看着她在我办公桌前小心地坐下，心想，上次叮嘱她采取保护措施，看来是白说了。才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又怀孕了。动作真快呀，她简直没闲着！她难道真的就那么离不开男人？在遍地有打工机会的珠三角，干嘛不自食其力，而非要吊死在男人身上？这次，我什么话也不会跟她说了，更不会对她劝诫、提建议如何保护自己。我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小优果断地回答我：“梁医生，我要打胎。”
　　 出于职业道德，我得跟她说清楚：“都六、七个月了吧？这时候打胎，给你身体的损害太大了。你那位……咋不陪你一起来？这手术很危险的。”
　　 她的眉头一跳，连眨了几眼，没有涂口红的嘴角抽搐着，似乎要哭了。可她倔强地抿了一下双唇，故作镇静地说：“他忙，有事走不开，不能来了。”
　　 “非要打掉吗？再过两个月就能生下来了。如果你这次打掉了，今后有可能落下不能生育的危险。”我还是认真地提醒她。
　　 她咬着牙说：“我自己都管不过来，还生孩子？弄掉吧，梁医生。”
　　 “那也不能你一个人来呀。他没空，你妈或者你的两个姐姐就不能来陪你？毕竟这是个大手术呢。”
　　 “我爸骑摩托三轮，出事了，闯红灯，被车撞了，断了腿。不能收废品了，我妈陪着我爸回贵州老家养病去了。两个姐姐早就失去联系了。”
　　 “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她沉默了一会，才有点不情愿地回答我：“不知道跑哪去了，找不到。”
　　 我默然。她才20出头，生在这种文盲的家庭，家人不是违法就是犯法，竟没有一个合格的公民站出来帮助她，使她规避社会上的各种诱惑和陷阱。
　　 做完手术，她被推进病房休息。我回到办公室，一个中年清洁女工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什么有事走不开？说谎呢。她男人死啦！”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男人四十岁出头，东北人。是黑社会的一个头目，开赌场，收保护费，组织卖淫。上星期五，跟一个四川帮争地盘，黑吃黑，打群架，被对方一刀扎在肚子上，肠子流了一地，当场死了。她的弟弟初中没读完，也入了黑道，动不动就拿刀砍人。听说纠结了几个小流氓，半夜里跟踪、祸害下夜班的姑娘。被公安局抓了。这种人死了活该！我巴不得这批人渣全死了才好呢。”
　　 原来如此！
　　 五
　　 两年后，我爱人被江苏昆山某大医院专聘，我也随他一起来到昆山，还是在某个社区医院做妇科医生。
　　 昆山市属于苏州专区，离上海四十多公里。于是苏州市在昆山设立了苏南经济开发区，引来投资热潮，成为全国百强县第一。
　　 尽管我和爱人来到昆山时是冬天了，但到处林立的工厂，碧绿的草坪，路边的香樟树，街心花园里盛开的四季海棠，以及上下班时街上摩肩接踵的年轻人，车水马龙般的私家车，这股热气腾腾的景象，赶走了萧瑟的冬天，给我造成了秋天的感觉。
　　 有一天，我正要收拾桌面准备下班，在一阵扑鼻而来的廉价香水味里，走进来一个女青年。只见她穿着一件韩版大衣，脸上涂着浓妆，头发模仿Cosplay动漫中的甜女，染成酒红色，两边各打了个发结，再披挂下来，在脸颊旁晃来晃去。身后跟着一个帅气的男孩。
　　 看着女孩那不伦不类的打扮，我基本肯定，她不是生产线上的工人，也不是坐办公室的office小姐。她要么是待业的社会青年，要么是跑夜场的女孩。
　　 孰料这女孩刚看到我，立即愣在当地，好一会才清醒过来似地，抢上一步，紧紧地抓住我的右手直晃：“哎呀哎呀，您是梁姐吧！这地球真小，到哪都能碰到熟人。梁姐，我真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看到您呢。”
　　 “你是？”
　　 “梁姐，我是小优呀。”
　　 什么？这是小优？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小优时的青涩和害羞状，接着是第二次时那听天由命的平静状，第三次时壮士断臂般的果断状。按理说，人的经验随着经历而日益丰富，沉着。这第四次，她却像广告里说的那样；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竟装起嫩来，她在玩什么把戏？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小优一把将身后的小伙子扯到我面前：“梁姐，这是我的男朋友，小沙。”
　　 那个叫小沙的男青年，中等个儿，肤色比较白净，神态文静，属于内向型。看到我在观察他，他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向旁边的小优投去一缕求助的眼神。由此我判断这个小沙在家是个妈宝，出道不久，凡事都听小优的。
　　 哦，小优终于找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青年，开始一段真正的爱情，有个合适的感情归宿，我为她高兴。于是我笑着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过今天你俩来医院，肯定有事。说吧，啥事需要我帮助？”
　　 小优还是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笑意：“梁姐，我怀孕了。”
　　 我顺口说：“哟，这是好事呀，恭喜你俩快要做父母了。”
　　 小优意味深长地朝我眨了眨眼，还是用快乐的声音说：“梁姐，这可是我第一次怀孕，你可得仔细帮我检查一下。”
　　 第一次？经我手就已经打胎三次了。她为什么说谎呢？我还没把这问题想通，那个瘦弱的，一脸稚气，发型时尚如鸡冠的小沙，腼腆地凑近我，恳切地说：“梁医生，我爱人说她怀孕一个多月了，我俩很想要这个孩子。等生下孩子，我俩就结婚！只是……只是小优说的怀孕那天，我记得我俩喝了不少酒。我想请……请梁医生检查一下，喝多了酒会不会影响小宝宝的发育？”
　　 “小沙，你今年……”
　　 “梁医生，我今年十九了，符合结婚年龄了。我爱人小我两个月，也符合结婚年龄了。”
　　 我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小沙身后的小优，小优不停地朝我挤眉弄眼，双唇连续作出‘拜托’的形状，双手连连打拱。我明白小优想说什么，她希望我别戳穿她的谎言。
　　 我当然不会戳穿她的谎言。医者的主要职责是治病救人，减轻患者的痛苦。至于道德上的训诫和规范，要靠全社会的动员和监督，不属于医者的范围。我打着哈哈道：“小优呀，等你结婚时，可别忘了给我喜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