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在施家岗村东拐的，我却差点跑到了冯家口。掉头回来，我才发现错过了那个路口太远。一年多没去国磊家，就已经摸不到熟悉的路了。
　　 国磊家很好辨认，红门红旗红灯笼，在街灯前簇拥着红火，几个人影在大门前谈话，也有人影从门里进进出出。
　　 拾级而上，来到了二楼宽阔的大厅。东屋门大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坐满了人。一个大圆桌子安放中间，男男女女围坐着谈笑风生。国磊热情邀我入座，可是桌旁已经水泄不通了。我们从大厅又搬了一张桌子，放到了东屋，酒、可乐、橙汁呼呼啦啦都招呼了过来，层层叠叠的一次性杯，很快摊开，绽出了喜庆的笑脸。客人新到，国磊又忙不迭地去安排饭菜了。
　　 左手边这个人叫了我的名字，脸上堆笑，合不拢嘴。
　　 知道我是谁来不知道？他的表情满含期待，仿佛不达目的，绝对不肯收兵。他的眼睛也聚起了光芒，好像一拿到答案就要发射出来似的。
　　 他是谁来？他长得像我表姐夫，下巴宽，脖颈宽，肩膀宽，他是谁来？他看着我，往后一仰，胸脯也暴露得宽起来了。他是谁来？我死知道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死知道我们在一个班里上过课，在一个食堂里打过饭，在一个宿舍里睡过觉，在一个厕所里蹲过坑——但是，他是谁来？
　　 我是少华，呵呵！
　　 哦，李少华！他那笑的风格，倒是感受不到什么变化。
　　 我问：你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他答：两个小孩呢，剩的饭，都是我吃的，能不胖吗？他问：这里面其他同学都还认识不？
　　 右手边这对夫妻，我叫得上来名字，这是鹏宇和路璐。
　　 什么算认识啊？我知道他们生活在林州，知道他们的家在清华苑南边，知道鹏宇一直在从事建筑方面的工作。交谈中，路璐说到，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六个月了，这事让我始料未及。不过，生过两个孩子，路璐的身形还是保持地那么完好，惹得少华频频地向鹏宇“学习取经”。
　　 少华左手边那个女士，应该叫魏玲慧吧。偷偷地问少华，果然我说对了。放眼再看，那个帅帅的小伙应该叫宋可超吧。其他男男女女，就都是纯生的面孔了。
　　 国磊开始介绍在座的人。少华情不自禁地揶揄道：国磊，你说，你这介绍的是第几遍了！国磊就嘿嘿笑着，继续不厌其烦地介绍下去。这屋的人，有国磊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可谓小初高一气贯通。让我诧异的是，这里还有他的大学同学，专程从山东赶来，来此见证幸福时刻。
　　 我佩服，甚至羡慕国磊。上高中时，他是班里的班长，学习上进，管理有道，服务有方，有那种精致的班长范儿。上大学时，他也总是利用寒暑假，聚集起这些兄弟姐妹，在饭桌前聊一聊，去广场上走一走，到KTV里嗨一嗨。当每个人都离学校、离班级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手里，牵扯着满含初心的同窗之情。现在，他用他的婚事，把这些失落的关系，重新修补了起来。
　　 介绍到那个帅帅的小伙时，国磊说他叫赵乾罡。这次，我错了。后来，乾罡坐到了我的旁边，他应该还记得那个浑浑噩噩的我。
　　 饭菜不断地上桌，可谁也没有狼吞虎咽。美食饕餮，所有的筷子却很简约、低调、不事奢华。到了后来，大家都只是谈话，而筷子枕着餐盘，舒服得安安静静。饺子上桌，孩子撒起娇来，这时我才看到路璐抄起筷子，给孩子夹了几颗。
　　 少华需要离席了，上午从郑州来，现在又要往郑州去。按照驾驶经验，他将跑上高速，经过三个多小时车程，在深更两点多抵达郑州。路璐也要离席了，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要照顾她的孩子、安排她的孩子入梦安睡了。
　　 一听说大家要走，国磊急了。他堵在东屋门口，像堵洪水似的，一个人筑起了一道堤坝。他紧紧地拉着少华的手，一再渴求少华再坐一会。然而终究拗不过，少华还是要下楼，国磊就安排自家兄弟帮忙送行，说一定要送到！鹏宇也要离开，国磊的手拉得更紧，连说再坐一会，说少华是回郑州，你们是回县，再坐一会。这时路璐的孩子，已经在用力拉扯她的衣角了。国磊看到了，说话功夫，他的请求，就变成了哀求。他拉着少华的手松开了，挑起眼镜去擦眼角的泪。他的喉咙像是卡住似的，但声音还是发出来了，像从狭窄石缝中挤出来一般：我真，我真是觉得，咱这兄弟姐妹都不赖……
　　 不用哭，昂，国磊，不用哭啊，这个时候谁兴哭了……是啊，结婚是喜事，这可不能哭……他们还会来的，没事啊，国磊……大家凑在国磊身边，安慰着他。仿佛一刹那间，他又成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童年孩子。
　　 结婚当然是喜事。然而国磊可能知道，钻入两人世界后，爱情会蚕食友情的领地，兄弟姐妹都会渐行渐远，无可阻挡。
　　 国磊母亲上楼了，也来安慰国磊。
　　 我的双腿也踟蹰了，但终于说出了告辞的话。国磊的手，像是一把钢钳，使劲攥着我的手。这两手间，蕴藏了多少重量！是从2005年到2019年的光景？还是从十六岁花季到三十岁而立的风雨？抑或是从小城林州到繁华天津卫的辽远征程？一切都是！也许，一切都还不够！
　　 醉意像红晕，在国磊紫铜色脸上铺开，他不自觉地跄踉着。我用力搀扶着他，听他喷着酒气对我说：玉临，来，结婚那天，必须得来！
　　 这一刻，我沉入了时间的黑洞，所有的情感都投入了无边无际。直到我听到魏玲慧的话：国磊，我帮你去送送这位贵宾。魏玲慧口中的贵宾，指的就是我。她的行动告诉我，我对她还有印象，她对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国磊，回吧！屋里还有客人呢，他们大老远的跨省过来，应该多关照他们。临下楼，我对国磊的自家兄弟说：你们多操操心，让国磊一定要休息好。
　　 车子发动，车灯在村里睁大了眼睛，照亮了沉沉暗夜。我突然想起来，那个伙计不叫李少华，而叫栗少华，李少华是我现在一个同事的名字。
　　 啊！国磊，忘了，我还欠你一声祝福呢！新婚快乐！
　　 乡间小道上，车子缓缓地行进着。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愿所有的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