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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潮(小说)


作者:一棵艾蒿 秀才,104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56发表时间:2019-03-22 17:25:54


   双双第一次去赶海,就被人嗤笑过。“哎哎,瞧呀,那是谁呀,穿的崭新崭新……”一个女人说:“没见过,还是个小媳妇呢。”另一个女人说:“怪不得穿这么新呢,原来是个小媳妇。”双双抬了眼看,吓一跳。那个说双双的,也是个媳妇。不过,人家全副武装打扮,肩上扛了个大筢,腰上缠了个黑胶皮大圈。这是要往水深的地方去吗?男人说:“这是宝娃媳妇……”
   “喂,见过大潮没有?”宝娃媳妇问她。双双认为,这个穿红衣服的媳妇是故意这么问她。她见过大潮吗?她当然没见过大潮。没见过大潮,不等于没见过世面。“没,没见过……”她老老实实回答。“俺就说嘛,你肯定没见过。”宝娃媳妇说。她瞥了她一眼,问:“没见过咋了?”宝娃媳妇说:“俺没说咋了呀,俺就问问,难不成问问都不兴问问?”
   “谁家的小媳妇呀,这么俊。”一个年轻的媳妇踢踢踏踏走过来。
   “不晓得吧,是大海家的。”另一个还在奶孩子的媳妇说。
   “哟哟,大海家的,这么俊啊。”那个媳妇继续说。
   “大海有福了,娶了这么俊的媳妇。”这个媳妇也不含糊。双双耳朵眼里全是这样的话,她的耳朵眼里面灌满了。
   “甚时有了大潮,这海滩才退得够大,有大退潮,就有大涨潮!”宝娃媳妇大声说。
   她眼看着宝娃媳妇走远了。
   那时,她嫁到这个渔村时,才19岁。渔村有渔村的规矩,这些规矩家家都要循,户户都要守,谁也不敢轻视,就像捕鱼的网,乱不得。外地嫁进来的姑娘,要学会很多渔村的活儿:织网、赶海、挖海扇子、钓海蛏……过门的第二天,要随男人下海,用海水洗脸。饭米未沾,要先尝鲜,吃生蛤、活蟹……
   双双是新嫁进村的媳妇,需要学会渔村女人所有的活计。赶海,是双双必须跨越的坎。新婚的晚上,她依偎在男人怀里,像只温柔的小羊羔。男人伏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告诉她什么。像是说,明天赶海。赶海?她的心在不安地跳。她是山里长大的姑娘,晓得山间流动的泉水,晓得山里开的山稔子花……就是不晓得海。呵,新婚的媳妇,从今往后,要丢掉山规,熟悉海了。一想到海,她就兴奋、不安,甚至比想到男人还激动……双双有山里人的性格,她对男人说:“赶海有啥了不起的,俺就不信学不会赶海。”
   男人告诉她,赶海,实际上就是赶潮水。噢,怪不得,她第一次赶海时,有个女的就问:“遇到过大潮吗?”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大潮,男人说,大潮是个很怪的东西,没有潮,这海就赶不成。没有大潮,人就像抽了筋似的,一点打不起精神。有了大潮,人就打起精神了,眼睛贼亮。
   风儿不吹,男人说,风开始落脚了。启明星悬在天空,晶亮,像双双的眼睛。男人睡得不沉,轻轻按着她。双双爬起来,男人的手按空了,转过身,不理她。双双下了炕,抱柴,做饭……
   吃罢了饭,男人要带着她赶海去。路上,男人告诉过她,新媳妇要是几个月学不会赶海,会被人瞧不起。当然,像挖海蛤蜊,抠海蛎子一类的活儿,干个三遭五遭就会了,若是钓海蛏子,那可是个技术活。
   海潮退了,退得很快,哗哗向后卷去,露出了软软的细沙。双双紧挨着男人,生怕被那些嘻嘻哈哈的赶海姑娘们冲散了。
   “见过海扇子么?”往里走着,她听见男人问。“没有。”旁边,传来姑娘媳妇的嘻嘻笑声,她脸红了。
   “喂,小媳妇,叫什么名?”
   “双双……”
   “下次跟我们来,别老挂在男人腚上。”又是一阵笑声。
   海滩上满是一排排的自行车,人多的是,像赶集一样往里涌,她不知为什么激动起来。往里走时,她发现从自己身边过去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他们把一只像竹篮似的大筢扛在肩上,筢头用指头粗的铁筋弯成,又密密地焊上筷子粗的铁棍,一头打成尖尖的。大筢的这头挑着一只充满了气的大黑袋(那是拖拉机或大车的轮内胎)摇摇晃晃地向深处走去。她惊奇地盯着,不知是做什么的。
   “嗳,嗳。”她招呼着男人,却不喊名字。“那是干什么的?”
   “挖海扇子的。上下穿好,到齐脖子深的水里挖,那里扇子多,个头大,瞧,那一溜溜人,尽是这一路的……”
   双双抬头向前望去,只见一条人线弯曲着伸向远海,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看见了么?那儿叫大圈,只有他们才能去。”男人指着那些身穿橡皮服的人。
   远远看,那些站在大圈上挖蛤的人们,仿佛一个个游动的鱼漂儿。男人告诉她,大圈两边,是坡度很大的海草带,黑褐色的海沙里长着墨绿的海草。海草里,有各种各样的螃蟹、虾公、香螺、毛蛤,人们曾在那儿挖到一斤重的毛蛤,里面都有黑红的血……从大圈的两个边沿儿往里走,不出五步,海水就没了头顶,因此又叫五步滩。不识水性的,不识大圈位置的,常常是这脚踏在大圈的边儿,那脚就踏悬空了……双双听了,感到后背都冰凉了。她跟在男人后面,呱唧呱唧地走着。真怪,她在岸边看那道人线,觉得不远,可走呵走呵,老走不到头。走一阵子,抬头望望,离那道人线还是那么远,再走一阵子,还是那么远……海太大了。她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儿,男人像熊一样往前走,穿过人群穿过浅浅的水洼。她开始不安了,瞪大了眼,惶惑地问:“嗳,嗳,上大圈么?”
   男人咧开大嘴一笑,没有吱声,只是走……男人没有去大圈,而是在一低洼处停下了。他低着头,仔细地寻找着什么,然后,轻巧地用小爪钩一挖,一只黄蛤被挖了出来。
   “扇子的眼儿,像针鼻儿,前后有两眼,还有的像指甲印一样。”男人教导她说。
   海滩上洞儿有的是,未必都是蛤。双双见眼就挖,但很多都是空的。不过,她的两眼老是在寻找“针鼻儿”,慢慢地有了点门道。
   瞧,海扇子藏在沙里,才那么浅,一下子挖下去,抓在坚硬的蛤身上,发出脆脆的声音。有时,头垂得低了,挖出的扇子竟嗤地喷出一股水儿,直射到她的脸上。
   山里的姑娘,也学会挖蛤了。她兴奋得很,两眼死死盯住那些洞洞。
   涨潮了。双双喜欢看潮,潮水一涨,双双就觉得大海真壮观啊。没赶海经验的直嚷:涨潮喽!涨潮喽!慌里慌张收拾好,将挖的海扇子装篓里,用胳膊一拐,急急地向岸边走去,生怕海水倒卷过来。常赶海的,仍然不紧不慢地挖着,甚至朝着不识潮水的那些人撇撇嘴,直到海水漫过来,才往后挪动几步。
   男人就是这样。男人不怕潮,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蹲下挖起来。若是海水再溢过来,就再往后挪几步……
   晚上,双双躺在炕上,睡不着,一会儿,她听到一种“吱吱唧唧”的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打架。她总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唧唧吱吱的声音越来越多,还夹着咯咯吱吱的闷响。
   她害怕了,推了推熟睡的男人。“嗳,嗳,听!”男人一翻身,睡梦中笑了:“这不是扇子么?”
   呵,是海扇子,怎么我没想到。她轻轻嘘了口气,依偎着男人睡了。睡梦中,她梦见自己单独去赶海了。并且还上了大圈……在海里,她学会了游泳,游着游着,好像被海草缠住了脚,挣不脱……睁开眼,她脸红了。
   她还赶过夜海,赶夜海最有趣儿。
   月光下,海水泛起一片片的涟漪,像点点碎银。双双跟着男人,来到还带着余温的沙滩上。远处,那一片灯火的地方,仿佛是半个夜空落在水里。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男人是向大圈的方向游去,她的心一下提起来:“嗳——”男人不说话,依然划着水向里游去。
   她是怕他有个闪失,很快,她又放心了。男人常年赶海,是庄里唯一老赤着大脚板的汉子。
   初冬,咸苦的海水浸泡着他的双脚,时间久了,粗短的脚趾和宽厚的脚背像肿起来一样。双脚被海蛎子皮割破了一道道的口子,刚愈合了的,又重新割破了,一道旧痕覆上了一道新迹,横竖不断……他能在海草丛生的大圈边直往里走,又能憋足了气扎猛子,摸出三四个紫色的大海螺……
   她想着,开始在海水里泡身子,晒了一天的海水热乎乎的,托着她,浑身松软软的,舒服极了。
   她不时地朝那个方向看。终于,男人回来了,兜着一兜大海螺。
   她站起身来了,整个坦露在他的面前。男人走上海滩,把海螺一丢,一声不吭,返身钻进水里,游过来。
   她不知因为什么,心怦怦跳起来,身子瑟瑟抖着……
   四周是静谧的,只有海水无休止地拍着岸边,沙滩上传来脚步声,是赶夜海的渔民。海水潮,天天潮,夜夜潮。夏末,潮水退得小了,该露滩的也不露了。
   这天,男人独自赶海去了,不到涨潮时分,男人就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到底怎么啦,双双一见男人这副模样,心就砰砰跳。
   男人脸色沉郁,呆呆地望着她。
   “你说呀,你快说呀。”她摇晃着男人的身子。“你,往后莫再赶海了。”男人嘴角搐动着。
   “怎么?”双双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不吱声,只闷头抽着烟。“到底怎么啦?”她又问。男人站起来,胡乱转了两圈,使劲一跺脚,声音颤抖着说:“宝娃媳妇进大圈,脚踏空了,一口水……”
   宝娃媳妇命好苦呵!跟宝娃结婚不到三年,男人盖房时倒了搭架,摔折了骨头,娃仔不满两岁……
   双双无声地落下眼泪。男人跟宝娃最要好,渔村里就出了这两把赶海的好手。这回,咳,宝娃的病,宝娃的孩子……
   晚上,双双觉得身子乏得很,也不想睡。静静地躺着想。男人坐在地下的板凳上,不歇气地抽烟,小板凳被压得吱扭吱扭直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男人不见了,她正纳闷,男人摇晃着进了家门,双手托着一个娃仔……
   “你……”她难受得要命,用手指着男人说不出话来。
   “咱……咱养着。”
   终于,她放声大哭了,哭得很伤心。这哪里象那个刚过门的双双。“送走,咱不稀罕,咱也会有,咱也会有!”
   他一楞,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像小兽一样凶猛。
   他嫌弃她没有生下娃仔么?没有!他是不忍心这孩子。宝娃拖着条残疾的脚,自己料理自己都困难,哪里还能再挑起家里的担子?
   男人赶海,风里浪里都不怕,对于女人使小性儿,偏偏没了招。他左哄右劝,媳妇一声不吭,没办法,只好一边摇着她的肩一边劝。双双的身子软绵绵的,边摇边晃,不摇不晃。唉,女人的心眼,有时比针鼻还窄。
   男人憋了好大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咱把小仔养大吧。”她没做声,鼻子一酸,用衣襟抹着眼圈儿,趁机抱起了娃仔,在她通红的小脸蛋上亲着。好长一会儿,她叹了口气:“宝娃家的,多好的媳妇,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了她在海里,弓着腰拉耙,真能干。有一回我说,‘嫂子,上来歇会儿吧。’她脸上的汗直淌,还冲着我笑,这周围的女人,跟俺山里的女人一样能吃苦。”
   俩人都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男人又说:“这小仔真逗人,亲都亲不够。”
   女人接着话:“可不,亲都亲不够,嘴巴下还有颗痣,长大了准有福,可别象她娘,像咱。”没有孩子想孩子。男人说一会儿话,就把这小孩放自己肚皮上贴一会儿。女人说一会儿话,又从男人肚皮上抱过来,放自己肚皮上贴一会儿。小孩的皮肉真嫩。
   临睡觉的时候,她想起了什么:“明天不去吧,喇叭里说有雨呢。”
   “哪能不去?天越不好,挖的人越少。”男人不想放弃任何能创造财富的时间。
   天麻麻亮,他就拾掇好了。临走时,对她笑了笑,那笑却带着苦意。
   “天阴啦。”她想把他叫回来。
   “阴了更好。”
   喇叭报得真准。头午十点多钟,一阵凉风掠过,先是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跟着,如注的大雨倾泻下来……
   声声震耳的炸雷在上空响起。阵阵闪电照亮了整个海滩。一个黑影从五步滩上移过来,正扛着大筢艰难地走着……突然,一个低矮的“落地雷”炸响在海滩上。一道白光闪过,雷电把一棵合搂粗的柳树劈成两半,同时,黑影也被击倒了……
   女人的命苦,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苦到自己身上。多么强壮的男人。如今被抬进了医院。意想不到的灾难,压得她腰都要折了。男人住了院,一切全指望她了。
   秋风又刮起来了。她,一个山里长大的女人,开始独自赶海了……像往常一样,不,和往常不一样,往常,跟男人出海,她心里踏实,现在……
   ……在海里,她在通往大圈的那滩边上挖蛤。海里的蛤会跑滩,天天挖,天天有。可是,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大蛤都跑进里滩,只剩下镍币般大的蛤,倒还恋着浅滩不走。
   双双学着那些赤着身子的男人那样,把黑乎乎的橡皮圈一放,把大筢朝水里扔去,待筢尖儿扎进沙里,才把身子弓起来,又将一块垫板套进筢杆里,垫在肩上,然后身子才往后一纵一纵挖起来……累了,就直起腰,把大筢提起来,上下使劲抖着,沙抖净了,露出一堆蛤,她叹了口气,个头太小了。拣净了,筢又一扔,腰自然弓起来……
   挖着挖着,不知为什么,她竟伏在黑橡皮圈上抽泣起来。瞅着蛤,她挖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懒懒地抬起头,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去五步滩,那里蛤多!凭着一股猛劲,她拖着筢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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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潮》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生长在山里的姑娘——双双,嫁到渔村之后学着做渔家女人的故事。一个从小生长在大山里的闺女,对于嫁到渔村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恐惧。但她知道,既然成了渔家人的媳妇,就得学着做渔家人女人该做的事情。从刚开始躲到男人身后,不敢到海里去赶海,到独自一人去大海深处捞蛤,足以看出双双被生活所迫变得坚强了很多。由于男人遭遇意外,双双不得不用柔弱的双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冒险出海。这篇小说塑造的“双双”很成功,细节描写也很到位。欣赏老师佳作,祝写作愉快!推荐赏读!【编辑:张爱珍】【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329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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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22 17:29:28
  欣赏老师佳作,问安!
2 楼        文友:张爱珍        2019-03-22 17:30:49
  期盼老师创作出更多佳作!
回复2 楼        文友:一棵艾蒿        2019-03-23 06:46:24
  编辑辛苦了!
3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19-03-22 18:40:41
  写得真好,点个赞
云烟深处懒读书
回复3 楼        文友:一棵艾蒿        2019-03-23 06:47:33
  感谢阅读,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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