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相亲(小说)
一
清晨时分二姐打来电话,她说:“这次约会你可得认真点,这姑娘比伍香好!”我只是被动地“嗯”了一声
二姐接着说:“我前几天出差去了杜蒙,在车站遇到伍香了,她和两个儿子在等车,我和她聊了一会。”
听到“伍香”二字,我感觉一股热血冲到了脑门上,眼前一花,差点晕倒了。
我有十五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在我的心里她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只是没想到二姐会突然说起她来。
放下电话后,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前一片朦胧,感觉世界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了,我不知道下一步要该做什么。
想起有一次二姐对我说:“你看你,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你大外甥都要谈对象了,再这样我怎么向爹妈交待?伍……那都是命中注定,再说了,你当年要是留在那地方,现在什么样?你自己想过吗?”
她当时只说到“伍”字,可能是觉得不妥,所以就没有直接说出那个“香”字来。
我只好陪着笑脸说:“我这不是一直听你的安排吗?这事得看缘分啊,人家也得愿意不是?”
后来远在加州的大姐在视频里说:“要不到我这儿来吧,就当散心了。”
二姐抢过去手机说:“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
大姐当然不会生气了,她知道二姐的脾气。
我没去加洲,倒不是那里不好,是因为我离不开二姐,我不能没有二姐。
二
我没有错过那天的约会,二姐说是她的一个朋友介绍的,人很不错,可以说是最佳选择。我本来不想去,可是扭不过二姐。我进咖啡厅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了,眼望着窗外,一手托着腮,看样子到了好一会,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冷了。
我说:“这个咖啡厅你常来吗?”她说:“不常来。”她似乎有点拘谨,问:“你常来吗?”我说:“不常来,找了半天,不然早就到了。”她笑了一下,没言语。
这时服务员来了,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燕子从我后面过来了。
她过来一看是我,端着咖啡壶对我说:“喝什么,老样子?”
我嘴角动了动,她忽然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先生需要什么?”
“老样子啊!”我说完看向燕子,她憋着不敢笑出来。
“我再给您续一点。”燕子给她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转身走了。
燕子走后,她笑着说:“你还说不常来,撒谎都不会。”
我往后靠了靠,两个胳膊伸直撑在桌子两边,说:“我就跟你实话说吧,这是我二姐的意思,我是不想来的,可能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没什么可谈的,交个朋友我接受,其它的暂时不考虑。”我停顿了一下,说:“回去呢,你就跟人家说我不行,你根本没看上,怎么样?”
她没说话,那个瞬间,我脑海里想的是伍香。
“你这个样子是根本没看上我呀!”她脸上挂着笑,语气带着不满,想表达,又不想叫对方察觉到。
“不不不,你误会了。不是我没看上你,是我现在的情况决定我没时间谈这个,再说了,我条件太差,房子都没有,还住在我二姐家,这不是开玩笑嘛!”
“又撒谎,我知道你的。”
我略微低着头,看着咖啡上的小泡沫正在慢慢破裂,不禁想起伍香来,如果坐在对面是的伍香多好啊!
她正想继续说什么,手机响了,她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妈打来的。”
这时燕子端着咖啡壶走过来,看到我们面前的咖啡没动过就走了,没一会又回来,放了一个水果拼盘,有两片西瓜、几颗紫葡萄,还有两小块菠萝和奇异果什么的,我随手朝她一摆,她笑了一下走了。
她的电话没有结束的意思,我想这样也好,等她打完电话,我找个理由离去,这次相亲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她终于放下电话,“我妈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得同意,今天谈不成,我就无家可归了。”
“这……”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有这样的事啊,我觉得遇到不可理喻的人了,我说:“那就先交个朋友吧。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我都哄得了我二姐,你还哄不了一个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铁了心要把你扫地出门啊?”
我觉得我说到点子上了,她眼里忽然放出一道光来。
“可不是,我妈说我再不嫁人就断绝母女关系。”
“那很严重啊!”
“可不是。”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一眼就结婚吧?”
“谁说要结婚了。”
“那你就回家说这次相亲非常满意,哄一下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她说今晚带你去我家吃饭,她已经在家里做菜了。”
“如果你是伍香,我肯定去吃。”
“谁?”
我脑袋短路一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伍香来。
“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伍香啊!”
“你认识我二姐?你不是她朋友介绍的吗?”
“要不说嘛,你们男人有时候就是孩子一样的。”她的样子开始像我二姐了,看来她确实与我二姐聊过,不然不会知道伍香的事。我转念一想,二姐一定非常信任她,不然也不会给她讲起伍香的事。
三
母亲知道我和一个叫伍香的农村姑娘谈恋爱的事,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如果你执意要谈,可以把姑娘带回来,我们给你把把关。”我父亲倒是不在意,他没有任何意见,就像当年我毕业时申请去杜蒙锻炼一样,他说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当然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自己从农村出来,好不容易在城里扎了根,与老家的那些旧亲戚撇清了关系,她当然不希望我再与农村有什么联系。“那里的一切都像未开化一样。”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她不是不爱农村,只是那些年她在农村受够了罪。以前她总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姐弟三个都听腻了,无非外公重轻女、农村人思想陈旧什么的。老家的那些亲戚也是不争气,亲戚之间也经常勾心斗角的,往往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得头破血流。
伍香第一次来到我们科研所时说话都是怯怯的,李教授说:“以后你就跟着他们,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伍香低着头轻声说:“好,李大爷。”
那时我刚到科研所第三天,玉米已经开花,开始人工授粉了。
伍香总跟在我后面,每天早上她就准时出现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套好了围裙和帽子,准备好了酒精和授粉工具,那个认真劲儿。后来我们熟了,才知道是李教授找到她父亲,叫她到所里临时帮忙。所里每年夏季的工作量比较大,总要临时请些当地人帮忙。
我给母亲看过她的相片,母亲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顺手扔到了一边的沙发上,说:“漂亮有什么用?她读书读到什么时候?”我没有回答,用我那时特有的愤怒表情回应了她。
我大姐站在母亲一边,父亲没表态,唯有二姐向着我,笑着说:“哪天请她来玩玩呗!”
我点了点头。
四
那天离开咖啡厅,我还是跟她去了她家。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回去如何跟二姐说,二姐一定乐得够戗,倒不是因为相亲成功,而她的这个弟弟终于干了一件大胆的事。
她母亲看样子很慈祥,说话细声细语的。
老太太对我非常满意,她女儿也表现得非常到位,就好像我们早已恋爱多年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进她家,也是最后一次。
回来后,二姐问我怎么样的时候,我没给她好脸色,她大约知道了我为什么生气,说:“她说认识你,还知道你当年在科研所都干了什么,又跟谁谈的恋爱,后来怎么样了她都知道。”
“她是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她呀!”我气鼓鼓地说。
“这不就认识了嘛!”二姐站了起来,去冰箱里拿饮料,“你要什么?”
“不要。其实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这次相亲,很多事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什么事?”
“你电话里不是问……”我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你电话里问的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年根本没那事,当时我那么说就是为了骗老太太同意。”
“哦。”二姐看了手里的饮料一眼,吐出了一个字。
五
那时候大姐二姐去杜蒙找到科研所,又找到伍香家里,给了她一封信,是母亲写的。那天正巧我不在所里去了镇上,我知道她们去了所里,但不知道去了伍香家里。我后来问二姐信里写了什么,她说根本不知道,是母亲写完封好交给大姐的。我就给母亲说,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你同不同意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要跟她结婚的。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了,感情一时冲昏了头脑,着实把母亲气得够戗。
母亲一听这话就坐火车跑到科研所去了,还和李教授谈了好一会,但母亲并没去伍香家,因为伍香自从接到那封信后就失踪了。我用各种关系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子,甚至跑到她在齐市的亲戚家,还是没找到。她父母说,你还是回去吧,俺们香儿不嫁城里人。我想,母亲的信一定非常难看,才使得她们一家人对我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因为这件事,科研所的人对我都另眼相看了,我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一个城里的人玩弄了女性感情,要不是我出现在她面前的话,她家里都准备给她相亲了。
事情似乎有了这样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结局,直到相亲那天遇到了那个女人。伍香当时就藏在她家里,伍香和她姐姐是同学。
她说:“伍香藏在我家里,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爸爸怕出事,还跑去找她家里人,后来听我姐姐说,是你欺骗了他,说你在城里已经有对象了,不可能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的。”
我听她这样讲的时候,感觉一切像做梦一样,太不可思议了。当年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去找她,没想到她就藏到离科研所只有两公里的蒙古屯。最叫我无法理解的是,她竟然相信我母亲信里的话。
我母亲太了解女孩子的心思了,我大约猜到她信里说的都是什么话了,那些话一定表面很柔软,实则句句藏针,她把积攒了一辈子对农村人的偏见都写了进去。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讨厌母亲的,直到她去世前一年。
之后我就回到了城里,所里的一个兄弟来信说伍香结婚了,男的是油坊主的儿子。
我认识那个小子,总跑科研所里耍嘴皮子,外号叫“小刘子”。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答应我二姐去相亲?”
“你二姐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伍香后来的事吗?”
“后来伍香生了老大,没两年就离婚了,那时我还在工大上学,她又嫁到镇上了。”
“她一定非常恨我吧。”
“应该不会的,我了解她的,她的爱恨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能心里早把你忘了。”
“哦。”
接下来是沉默,那种能把空气中的水分都拧出来的沉默,我们两双眼睛都看着电视。慢慢地,她和电视都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远到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变得特别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