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民乐街风情(散文)
民乐街是一条弯如月芽状的小街,小街纵里,是去往市区的通路。弯弯的街心,一排矮矮的房子,一家一家比肩地平铺在这条街上。
这种平铺或许是一种模糊概念,因为记忆里的有些东西的确有些虚化了,它们是种陪衬。而有些物象却愈加立体生动,就好比说,这民乐街的街头,那个原本卖杂货的铺子,在你头脑中就不断地深化了,颜色,台阶,木质,总之那铺子经年后依然有鲜亮的色彩,油脂欲滴般。
印记便是这样的,于是小街,木亭子,一个叫辛红的小女孩,便蹦蹦跳跳于这条民乐街上了。
一
辛红抱着一只空瓶子,一溜烟踏上了木亭子的台阶。亭子里的木架子上摆着几串黑了皮的芝麻蕉,几堆青果白梨,辛红的鼻子尖都要触到那黑黑的蕉头了,她甚至闻到芝麻蕉里流出的糖水味。辛红使劲儿吞了一下口水,穿过了木亭子,飞跑进后堂的杂货铺。
辛红将酒瓶子向上提得老高,再将手心攥着的一张钞票高高地擎起来。一个穿白褂子的人接过瓶子,又接了钱,见他打开一个罐子的盖,一只提酒的长把勺伸进了罐里。
辛红的目光随着那长把的勺子飞动,她再接过酒瓶,抱在了胸口。穿越那个木亭子时,辛红不禁又看向木架上的果子梨子。
辛红跳下木亭子的台阶,一溜烟钻进了胡同。
家里来了客,是辛红的大伯,辛红将怀里捧着的酒瓶怯怯地放在炕桌边,她连呼吸都觉着多余,因为屋子里太安静。大伯低着头,抹着眼泪,爸爸也闷声不语。不几天,一个让辛红称为堂哥哥的秃头出现在家里,他的两只手脖子都有道煞白带血的痕迹。
有客来时的家是不能待的,因为小孩子上不得桌面,于是有时候,外面便成了辛红的世界,她跳出屋子,奔进胡同,又一溜烟拐进柏玲家大院。
柏家的门楼很宽,宽到可以进出柏玲爷爷的毛驴车。驴车进了院子,柏爷就去解毛驴身上的绳子,木板车靠墙站立,毛驴的绳子挂在一根桩子上。
柏玲,柏玲!辛红一边跑一边叫嚷,柏玲没有答应,毛驴却应起声。它抬起驴脸,张开驴嘴,呜啊呜啊地叫。辛红有些害怕这个大家伙,但她也兴趣盎然地立在一边看,她想来想去,驴是在哭还是在笑呢?反正那拉长的腔似乎挺悲伤的。驴打了几个响鼻,终于低下头,将长嘴巴钻进一个布袋子里,闷头吃起草来。
一个声音从黑洞洞的门里吼出来:别招它,踢了你!一边玩儿去!辛红怯怯地望向黑洞,她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清洞里人的脸。
你吼孩子干啥!没出息的东西!自己个儿造事不能圆事,尿性!
柏爷从黑洞里跺出了脚,他一边恨恨地朝外走,一边向黑洞甩头。
哎我说老爷子,你总得一碗水端平吧!我哥占了一间房了,轮到我住露天地了呗!
黑洞里又钻出来一个人,一件砖红的背心褪了色。他径直朝驴走过去,粗壮的手臂朝向驴的背脊使劲一捋,灰不溜秋的驴毛立刻抖擞着,驴蹄子踏踏向后踩,驴屁股抵到了围墙。
动我的驴干啥?柏爷的声音嘶哑,三步两步撵过去,用力拨开那人的手。
柏爷气吼吼地给驴套上车,他拉起驴嘴的绳子就朝外走。
爷,二叔!你们吵啥呀,我刚睡着就嚷嚷!柏玲的两只手背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走出黑洞。
柏玲家的屋里就是黑洞,洞里有多大,辛红不知道,因为她都是站在屋外喊柏玲的。柏二叔是个生面孔,辛红踏烂了柏爷的门洞,这才看到柏二叔。
民乐街出出入入街头巷口的,辛红差不多都认识,从东边路口第一家开始,张王李赵的,辛红也不用特意记,倒是回来一个生脸瓜蛋,人们才津津乐道上一年半载。
这都是大人们的事,辛红与柏玲才不管那些,她们自顾玩闹。
来,柏玲,红红,爷领你俩去水果窖,去吧?柏爷将驴车牵到当街胡同口,两个女娃叫嚷着扑向柏爷的大板车。她们左蹭右爬,坐定,眼看着柏爷抡起了鞭子。鞭子挥在了空中,啪啪地回响,板车也一颤一颤地驶向胡同口。
辛红就这么坐在板车上,她眼中的世界也变得颤颤悠悠起来。胡同口邢婶站立着的,在辛红的眼里,她也一窜一窜的。
柏叔,又上水果窑去呀!给俺也弄筐大白梨唉!
邢婶的双下巴肉肉赘赘的,辛红仰着脸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白梨。
柏爷鼻子哼了一下,似在答应又似不理不睬,鞭子甩得更高,鞭子稍果真扫到了驴身上。
驴的尾巴翘翘,在瘦削的屁股上左甩右甩,几只飞蝇跌跌撞撞地缠着驴儿飞,穿梭似的,像是在辛红眼前跳舞。
懒婆子,就知道吃,家过得还不赶猪窝!
柏爷的话没把门似的,从漏风的牙缝里挤出来。辛红听见了,她看到邢婶的大白梨脸也腾地红了。
不就求你点事么?至于埋汰人?也不自己照照镜子,把你二小子管利亮了!
邢婶的话抬高了八度,尖锐地从后面窜出,柏爷像中了箭的皮球,腰板也弓下来。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辛红和柏玲的脸开始淌出了汗。车上的两只柳编筐扣过来,柏玲头顶一只,辛红头顶一只。
这一趟车满腾腾的了,柏爷也不坐车上,他牵着驴,两个女娃则夹坐在装满水果的筐子中间。苹果和梨子的味真好闻,辛红和柏玲差不多将鼻子挤进筐子里,她们起劲儿地闻着。
板车从水果窑转出来,柏爷神秘地从衣袋里掏出两只肥头大耳的香蕉,塞在女娃们的手里。
吃吧,我从人家要的。柏爷粗糙的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不能掏筐里的苹果,想吃跟爷要。
女娃们舔着嘴唇点点头,目光落到手心里的香蕉上。辛红觉着那香蕉真好看,比起她在蓝亭子里看的黑乎乎的香蕉不知好多少,她舍不得吃,将那香蕉用胸前的衣襟卷起来。
辛红喜欢去柏家大院,因为那儿有一只有趣的驴,当然她更想与柏玲搭柏爷的车,因为她还想去水果窑。但柏爷却不提去水果窑的事了,辛红看见柏爷蹲在了大门口,吧嗒吧嗒地闷头抽烟。
转天的时候,柏家大院的高门楼拆了,门楼那盖起了房子,大门只留一个人出出进进的地儿。自然驴车进不去了,就杵在了门楼外。不几天,一个长得很胖的女人住进了新房子,辛红叫她柏二婶。再不几天,柏二婶就生了个小弟。
邢婶的嘴巴就不闲着了,关于柏二婶的来历与小弟的来历着实让邢婶亢奋。似乎柏爷的一句懒婆娘把她惹愤怒了,她常常用很恶毒的嘴巴骂柏爷。
天热得让人觉着油腻腻的时候,柏爷拉回来了一筐子大白梨,邢婶家的大洗衣盆被她拉到胡同中央,邢婶把一只只大白梨洗干净,逢人路过,都送上一只,辛红也吃了一只白梨,全胡同的人都出来了,人们搬来了马扎,围了盆子,欢欢喜喜地吃着梨。辛红觉着那时的空气变甜了,邢婶的嘴巴也被白梨甜得忘记了骂人。
柏家大院的趣事辛红还是最先知道的,驴的板车虽然挪外面了,但驴子还住在院里。驴高亢的呜啊呜啊叫声也不那么孤单凄厉了,因为一只白羊跟它做起伴。辛红不怕羊,还捡起草喂喂羊。羊的咩咩声音更像喊妈妈,而驴只知道哭。
辛红笑嘻嘻喂羊的时候,柏玲一溜烟从黑洞洞的屋里跑出来。她将手掌罩住嘴巴,凑近辛红的耳朵: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辛红认真地点头。
我爸和我妈打架了!
是么?
我妈躺在炕上睡觉,我爸就低头看我妈,看好半天,把我妈看醒了,我爸的鼻涕掉到我妈脸上,我爸跳下炕跑,我妈就追着我爸打。
这件事最终没守住秘密,但辛红却不知谁说出去的。邢婶笑得前仰后合,抹着眼泪,将眼圈抹得像个大熊猫。
二
邢婶的院里最近搬来了客,是邢舅舅。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因为辛红从没见过他。
有人说他刚从牢房里出来的,辛红不太信,因为邢舅舅可比邢婶体面多了,他鼻梁上架着圆边眼镜,辛红觉着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一定和民乐小学校与民乐中学的老师一样有学问吧。辛红还没上民乐小学那会儿就扒过墙头,那是民乐小学与民乐中学相隔的那段墙。那段墙下有一大堆土攒起的高岗,正好可以让一帮小孩子登高瞭望。左边的小学院内总像有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声,而右边的中学似乎沉闷得多。辛红也常常去扒那个墙头,她想看姐姐们读书的地方到底什么样子。
院墙内那日不知怎么竟传来悲悲戚戚的声音,这声音是从民乐中学传出来的,辛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大人孩子的胳膊上扎上了黑袖箍,她从广播里知道伟大的毛主席逝世了。逝世?这名字她似是而非地懂了,但好像也不大懂。辛红见过谁家大院猩红的大棺材,躺在那里的人是死的。逝世是不需要棺材的,只有一张照片,许多人对着照片哭。民乐街似乎都罩在了沉闷里,但也让这里的人变得忙来忙去的,就连邢婶这个足不出胡同的女人也带上黑箍走上了民乐街,与一群大妈大奶一起在一块黑板上描描画画。
辛红没见得有多悲痛,柏玲家的驴儿与羊儿也不知道这些,况且,与辛红家一墙之隔的冯娘家还有一只花猫,辛红常常会跑过去与那只猫热热闹闹地滚在一起。
不久,辛红家的院子里也开始热热闹闹起来,因为她们家新近买了两只鸭两只鹅。大白鹅个头大,脖颈上还耸立着一顶白冠,像个大将军,神气活现地在前面领道走,小鸭子灰不溜秋的毛,小短腿,一拽一拽地跟在大鹅的后面。大白鹅脖子耿耿着,叫一声,用左边的眼睛看她,再叫一声,又转过右边的眼睛盯着她看,看罢不过瘾,便用啄死死拧辛红的裤脚。
辛红又疼又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引来了大白鹅与小灰鸭们的同声合唱,这声音比柏家大院的驴叫声还要高亢嘹亮。
街上又开始熙熙攘攘起来了,许多许多的人涌向街道,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前走。那般架式,让辛红觉得有如上百只大鹅引领着上百只鸭子一样壮观。辛红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她想跟着队伍走,可人们总是把她往外拉,她就站在道边,看着游街的人走远了。
邢舅舅就是在大游街不久来邢婶家的。他的脸煞白,好像几年没晒过太阳似的,他的脸上不长胡子,鼻梁上又架着眼镜,辛红就觉着他又干净,又好看。邢婶家的土炕新糊了牛皮纸,墙也刷得白灿灿的,就连地上的灰土都不见了。邢舅舅在院子的墙上挂上一只大大的绿珠算盘,引来一群人围着看。他每天就站在大算盘前,将算珠拨来拨去,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这算盘挂得可太高了,辛红无论怎样伸长了脖子,她也够不到那算盘的高度,辛红看来看去的,眼前都是黑压压的人影,她便对珠算失去了兴趣。
邢舅舅这时也停下讲珠算了,人们开始散开。邢舅舅伸手向邢婶要纸上厕所,邢婶掏出女人的手纸,有人便叽叽喳喳起来:男人用女人的纸!辛红看见他们都在笑。辛红听了一句半句就跑开了,她又不好奇邢舅舅用什么纸擦屁股。
三
民乐街接二连三又来了些辛红不认识的面孔,就连辛红家隔壁冯娘家也开始忙碌了,冯大强要带回一个上海嫂子,这事的轰动比起邢舅舅的大算盘要激烈。
从进了冬天,冯娘家就开始准备迎接上海嫂子了,冯二强从仓房里搬出了一面布满灰的桌子,他擦拭得很细致,桌子的亮光照见了人。
冯二强是大家口中的巧手郎,他做了个带花边的桌布,盖在了桌子上,又弯了段铜丝,做了蜡烛台。辛红没看上这个桌布烛台,啰里啰嗦的,她的目光投向了花猫身上的围巾,那是二强用做桌布的碎布头拼的。
那只猫成了二强手里的玩艺儿,它站立起来,总像是要甩掉身上的衣服,它团团围着自己的尾巴转,它追着尾巴,想将那个讨厌的东西扒下来,可总是够不到。花猫不死心,它就这么一会站立一会转圈,辛红开始还咯咯地笑,猫转着转着,辛红就晕头了,这让她不大开心,她也格外烦燥起来。
冯二强不会将辛红的不开心放心上,他甚至没想到辛红会不开心,他常常隔着木板帐喊辛敏。辛敏应声跑来,二强就会在板帐的大空隙中间伸过来一个本子,让辛敏给他讲数学题。辛红对二强频频找辛敏的举动本来无动于衷的,可自从二强祸害了那只猫,辛红就有点讨厌起二强来,更不喜欢二强拿着本子找大姐。于是辛红随手抄起了木条子,哦哦哦地赶来她的大白鹅和灰鸭子,于是大白鹅们扑闪着翅膀横在了辛敏的前面。
大白鹅嘹亮的歌喉真带劲,辛敏说一句,它们就应一句,一声连一声,高亢的声音盖过了辛敏的话。辛红是掩不住心思的,她挥着木棍赶着鹅,掉了门牙的嘴巴咧得老宽。
二强无可奈何地收了本子,辛红的大白鹅也没了声音,空荡的院子似乎有了片刻的安宁。
几天以后,二强笑眯眯跑来辛红家的院子,他手里拿了一卷铜丝线,冲着辛红弯下腰,神秘地笑:辛红,想不想要小喇叭?
想啊想啊!辛红手舞足蹈。
想要小喇叭,就不能给大人捣乱。二强诡秘一乐。
辛红笑眯眯地点头,她眼睛盯上二强手里的破铜线,又觉着二强是在骗人。
二强专心地缠起了铜线,一圈圈地缠成了个方方圆圆亮亮的东西。他跳上窗台拉了根线,把这个“小喇叭”接起来。二强左接右接,一阵嘶嘶啦啦声冲着耳朵传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