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
　　
　　 文/顾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全诗内容仅有两行。拿现在新的分类法，可以称之“微诗”。
　　 诗篇着力表达了一种坚持真理、人格独立、精神清醒与可贵的理想追求！
　　 先看标题——“一代人”
　　 诗人的题旨是说，我的此篇，表达的是一代人，一代人的生活、事业、思想或命运。但是，诗人并没说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哪个时代的“一代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对读者而言，重要的是诗歌本身、诗歌的内容！
　　 诗歌发表的年代，大约是1980—1985年之间。具体不详。有的诗评家说，顾城此诗，写的是文化大革命。即，黑夜，是指“文革”。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诗人本人没有明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一行标新立异、极其新颖的诗句。此言本身，简直就是一个警句、警世箴言！像是在提醒世人、暗示人们一些什么！其中的“物象”“意象”既新颖独特、又富有深意，堪称绝伦!“黑夜”,在此作为诗歌的物象、具象，不能说新颖。此前，古今中外有无数的诗篇，选用过这个物象。但是，顾城的这个——黑夜，竟然“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因此，这时的黑夜一词，立即升华了、超脱了！犹如获得了诗神所赐的皇冠和袈裟！既形象直观，又高度概括。因此具有了特别的深度与分量！我本人觉得，黑夜一词，在这里变得很新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全新的具象，纯粹是顾城的黑夜！
　　 展开来看，黑夜是什么？眼睛是什么？
　　 注意，这里的意象——黑色的眼睛，是眼睛、但又不仅是眼睛。更是可以理解为其他——你的思想，你的骨头，你独立的眼睛、目光，你独立的思维、大脑，你的独立思想。
　　 诗歌以全新的物象——黑夜这个自然现象，来比如社会、现实的某些状态，某些时期。在这样一个特定的黑暗时代(黑夜),“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变为“黑色的眼睛”。这当然是比喻、形容，是象征，是艺术夸张。黑夜，怎么能给你黑色的眼睛呢？黑夜，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办法给你什么、赋予你什么；黑夜，又不是墨水、不是黑色染料、更不是大染坊。所以，黑夜，不会染黑你的眼睛，不会污染你的眼睛，不会遮蔽你的眼睛，也不会欺骗你的眼睛！总之不会、不能、无力给你一双黑色的眼睛。
　　 这是本意，自然层次。
　　 但是，请问：黑夜，真的不是墨水、不是黑色颜料，真的不是大染缸吗？这三者，其实又恰恰正是！因为，从某些时代、某种意义、某种程度讲，生活，社会，时代，可不就是一个“
　　 哲学的”黑夜、漫漫长夜——一个装满墨水、黑染料的污浊的“大染缸”!它，既能污染你、染黑你明亮的双眼，拉拢你，蒙蔽你，迷惑你，挡住你的眼睛，用迷雾覆盖你，甚至栽赃你、诬陷你——是的，现实社会，简直是“坏透了”,它似乎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简直就是一个“罪犯”“教唆犯”！
　　 这个“黑夜”,也可以代表一个人的黑夜、一代人的黑夜，一个时代，一段社会现实，或/和具体的生活环境、事业环境、政治环境，乃至事业、人生，命运等。
　　 黑夜，归根结底，乃某些、某段、某时的人类、社会、现实、时代是也！
　　 在这里，物象、具象“黑夜”,其实又兼为诗歌的内容了。它，既是诗的形式、表象，又是物象、内容！而且是深刻的、高度概括的内容！这个具象，不是装饰，它本身就是内容！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眼睛，在这里是物象、具象；但是，黑色的眼睛，就是意象了！
　　 黑色的眼睛，是顾城定义的眼睛，是顾城眼中、心里、思想上的眼睛。这是一双变态的眼睛！变色的眼睛！异化的眼睛，不正常的眼睛！同时也是一双可怜的眼睛！因为，它，阅尽污浊，看遍丑恶，浸透了黑暗或乌黑！因此，可以想见，这样的一双眼睛，又是一双何其痛苦的眼睛、多灾多难的眼睛！但是，这双眼，没有堕落，没有变黑——是一双表层虽然变黑、但是内里完好如初的“黑眼睛”！因此，它又是、仍然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清醒的眼睛！
　　 因此，这是一双阅遍人间灾难的眼，一双受尽苦难的眼，却还是一双坚贞不屈的眼。富有理想、抱负、追求与充满希望的眼睛！这双眼，历尽艰险、饱受苦难，却还在追求理想、“寻找光明”“上下而求索”。所以，特别了不起！这一点最为难得、更加可贵！
　　 因为，——“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仅仅是眼睛吗？
　　 非也！眼睛，在此不过是——又一个象征，一个指代。其实，它真正指的是人——是拥有这双眼睛的这个人！所以，他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一位立场坚定、成熟清醒、不随波逐流的人，一位执着坚守、百折不挠的勇士、英雄！他义无反顾地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了神圣的信仰，依然顽强不息地在逆境坎坷中，艰难跋涉、奋勇向前。
　　 ——仅仅是写“文革”吗？
　　 非也！尽管，评论家说过，此诗写的是“文革”。其实，诗歌的主题，要宽广得多、深刻得多。这个黑夜，可以是“文革”；也可以是其他时代、其他社会、现实。因为，此诗有着阔大的概括力、深刻丰富的象征意义，有广袤浑厚的寓意与外延！
　　 即使作者本人，当初写作时，想的、写的确实是“文革”或者仅仅是文革。但是，我们后来的读者，仍然不要止于这一点！也完全应该——推而广之，去展现诗篇的宽广的外延，挖掘其深邃的、厚重的内在蕴涵。
　　 因为，阅读诗篇，不一定非要去读它的历史、档案；一首诗出生，也没有必要身背一本“传记”或“个人简历”！
　　 再看另一个角度。推而广之，即使是一个正常的社会、时代，也不是完美的，也会给出、创造这样那样的“黑眼睛”,或者“蓝眼睛”“灰眼睛”“黄眼睛”。即使正常的社会、完美的社会，还有可能遇到不太正常的具体人，那么，这个正常完美的社会或时代，也有可能，将这个——他，孕育成一个更加不正常的“黑眼睛”或者异化、蜕变的“什么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光明是什么？光明，在这里，是一切美好物事的代称、代名词！是真善美，是人类社会远大的理想抱负，是灿烂辉煌的新未来、新明天！
　　 凭由诗之意境，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伤痕累累饱经风霜身心俱疲的苍老行者，在昏暗黑夜，在茫茫天际，一个人，迎着狂风手举火炬，无怨无悔披荆斩棘，孤独地悲苦地艰难地负重跋涉、摸索着一步步前行！
　　 这是黑暗中、逆境中、苦难中的坚持坚守；是一种清醒的独立，精神的独立，顽强的清醒！颇具生命的硬度，精神的高度！途中再苦再难，依然在追求光明！追求真理！依然对人类、社会、生命满怀一往情深、不离不弃！那种隐忍的精神，受尽苦难毅然坚韧的不屈的灵魂！可歌可泣，震撼魂魄，激动人心！
　　 这是该诗最感人、最震撼、最厚重之所在！
　　 一个人亦然，也有可能是这样：在生活社会现实里，遇到各种逆境、困难、苦难，都会给承受者那样的打击、折磨，扭曲、变异。那么，你是倒下去，举手投降？还是咬牙坚持、坚守自我？继续追求理想？人生漫长的旅程，这样的考验，时时处处都可能出现、存在！
　　 顾城以高度概括、深刻的象征意味，来“朦朦胧胧”地表现这样一个主题，不仅篇幅短小，更是一针见血、以一当十。达到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客观效果！这正是朦胧诗、象征诗歌的玄妙与神奇！
　　 此诗，从内容的选材剪辑、具象意象的提纯，到语言的铺陈描摹，都是极尽简洁、凝炼。干净利落，不枝不蔓没有杂质！剪裁得、提炼得极纯。纯度近乎百分百。
　　 ——“一代人”,岂止是表现了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人？岂止是仅仅适于一个时代？从理论上说，严格地讲，此诗，适合于一切时代和社会。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如此！
　　 总之，一首好诗，具有普世价值、普遍意义。因此，它实际上可以穿越、超越任何时代和地域，适合于各个时代、适于整个社会。任何一个时代、社会，都会有这样的/或类似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生活与现实。
　　 这就是诗歌的概括力；朦胧诗、象征诗歌的抽象而高度的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