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向顺风顺水的高杰突然遇到了烦心事，心神不安，彻夜不眠。
　　 这是他最难熬的一夜。
　　 他愁绪满怀，唉声叹气，重新拾起已经戒掉的烟，一根根地吸着。一时间，房间里乌烟瘴气。
　　 妻子一觉醒来，强把他拉到床上，熄灭了灯。他却望着天花板，还是脑子一团乱麻，毫无睡意。他使劲闭上眼，懵懵懂懂中，高杰走出了家门，来到海边。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大海，在他的周围是夜色，暮霭，寂寥，悲凉。浪花中，他的身子一会儿漂浮，一会儿下沉，随着奔腾的海浪在随波漂流，身体中只有恐怖和疲惫，脚下只有一片空虚，没有立足之地。他拼命在挣扎，挣扎着想游向彼岸，可还是无用的挣扎。风吹海浪，乌云压顶，旋涡袭来，波浪一次次把他淹没，他的手拘挛，腿在抽筋，手握着是空虚，他想到他的尸体将漂泊在无限凄凉的海水里，被鲨鱼吞噬，变成鲨鱼肚子里的美食，最后成为粪便……一种绝望的恐惧涌上他心头，他想回头，可后面还是无际的大海，他只能顺其自然，听从命运的摆布，他从此跌入海底的深渊了。
　　 此时的他想到了年迈的母亲，温情的妻子，还有刚上大学的儿子，他高喊着：“亲人啊，谁来救救我啊！我不想离开你们啊！”
　　 耳边响起一阵妻子的呼叫声，他醒了，愣愣望着妻子。“刚才你做梦了吧？又喊又叫的，吓死个人了！唉，起来吃饭吧！”他定定神，回想着刚才的噩梦，一阵心惊肉跳。梦，难道是命运的先兆吗？能活着和家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啊！
　　
　　 二
　　 妻子奇怪地问他：“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失魂落魄的样子！”
　　 高杰长叹一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张宏社区医院因骗取医保资金，被人举报了，市里马上派工作组下来调查。张宏如果被查出问题，面临的肯定是牢狱之灾。高杰作为主抓社区医院的副局长不仅难咎其责，而且和张宏是同一个绳上的蚂蚱，和他同样下场。
　　 妻子闻听此事，也慌了，竟然惊慌无措地在观音菩萨前上香拜佛，祈祷平安。
　　 高杰苦笑着，心想：若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高杰今年四十多岁，本科学历，白净的脸庞，高高的个子，文质彬彬，气质不凡。正值中年的他稳居在区卫生局副局长的位置，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和嫉妒！明年，正局长退休，他年轻，有学历，有魄力，人缘好，所有的优势他都占据，正局长位置非他莫属。
　　 可本是仕途光明的他却突遭变故，眼看要栽到张宏手里。
　　 其实，张宏的骗保行为，高杰早就心知肚明。那次医保中心去张宏医院检查，他伪造病人住院假现象，想蒙混过关，不料，检查人员一眼识破，把他医院的医保专用网线停了，让他关门整顿。后来，还是在他通融下，医保中心网线开通了。原因吗？还不是妻子吹了枕边风，高杰心软了。拿人钱财，就得给人消灾啊！他一个电话，打给医保中心，网线通了，他的财源渠道也通了。从此，他成了张宏的保护伞，妻子手里的银行卡也源源不断在数字更新。
　　 这如果在以前，也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医保中心某些人得了好处，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可自从媒体曝光东北某城市骗保事件后，从上到下普遍重视起来，就连老百姓也知道了其中的猫腻。在如今的紧张形势下，谁还敢顶风作案？张宏胆太大了，自以为有他撑腰，有恃无恐，结果不知得罪了谁，被人举报。看来，这小子撞到枪口上了，这次难逃一劫了！可如果他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
　　 他忐忑不安，仿佛有张巨大的网向他头上罩来，把他憋得喘不过气来。
　　
　　 三
　　 他晕晕乎乎起来，头脑被噩梦搅的发胀。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他准备去单位。可他又迟疑了，这次走了，能不能回来呢？但他没有别的选择，自己种下的因，必须接受这个果！他留恋地环顾四周，又习惯地看看母亲屋里，空无一人。他有些奇怪：母亲大清早出去干啥去了？
　　 高杰是个孝子，母亲在他眼里是至高无上的，他对她的话唯言是从。
　　 只是这段时间因为张宏的事，闹得和母亲有了不愉快。
　　 每当张宏来家，母亲总是用幽幽的目光盯他着不放，看得张宏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那天晚上，张宏放在茶几上的两万块钱被母亲瞥见了。母亲阴沉着脸，表情中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张宏见势不妙，慌忙丢下钱走了。
　　 张宏走后，妻子忙把钱收了起来，母亲也睡觉了。高杰本以为此事了解了，也没往心里去。
　　 哪知，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正准备出门的他叫住了，严肃地盯着他说道：“儿啊，把那人的钱退回去吧！”
　　 高杰苦笑着：“妈，官场上的事您不要管那么多了！你想的也太简单了，退回去也无济于事的！”
　　 “怎么简单？”高杰的话刺激了母亲，母亲情绪激动起来。她给高杰讲述着当年父亲的那段经历，重复着不知多少次的父亲临终嘱托，可高杰却不以为然。心想：妈啊！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用您的老思想观念教育人！代沟啊！退回去这点钱，别的钱呢？怎么退？那套豪宅不是靠着张宏送的钱买的吗！如果退，那他得退回到旧社会，退到当工人的苦日子。对于他来说，他是一棵参天大树，而张宏医院是他生长的沃土。树离不开土，张宏也需要他的树遮阴。
　　 想到此，高杰不耐烦地说道：“妈，您别讲那老掉牙的故事了。您老了，思想观念跟不上形势了！有您吃的喝的就行了，受了委屈给我说，再说，我的兄妹们不是靠着我把他们扶持起来的吗？我只求您以后少管我的事，弄得同事都不敢来了。”
　　 母亲被高杰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啊，儿子曾经给家里做出了很大贡献，没有他，他的弟弟妹妹也许还在农村务农呢！可难道这就应该成为他贪污受贿的理由吗？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高杰拂袖而去。他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听话的孩子了。社会的大染缸已经把他熏染的变了色！该用什么办法让他回头呢？母亲忧心忡忡，陷入沉思中。
　　 不过，那次高杰见了张宏还是训斥他不长眼色。从那以后，张宏收敛了许多，来之前总是打电话问问：“你们家的那个老警察在不？”听说母亲不在，他才敢过来。等母亲回家了，他像做贼似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这小子也学精了，给钱手段改为银行卡了，而且是悄悄地塞给妻子，妻子再偷偷把消息传给他。他听了淡淡地警告一下：“你悠着点，一不要让母亲知道，二别给我惹出事来。”后来，他也听之任之了。至于每个卡里钱多少，他从不过问，妻子是家里的财政部长，一切由她保管。
　　
　　 四
　　 他惆怅地准备出门，门开了，母亲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中年人带着墨镜，农村人的打扮。看到儿子准备出门，母亲忙叫住高杰：“等等，儿子，等会儿再走。”
　　 高杰忙止住了脚步，问道：“妈有事吗？这位是谁？”
　　 母亲指着中年男人说道：“我专门找来的一位算卦的乡下老乡，他的卦很准，是位算卦的高人，我经常找他占卜问卦。小强考大学那年，就是他给算出来的，让他给你算一卦。”
　　 “妈，您这是干啥呢？”高杰哭笑不得，“妈……”他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母亲，“您怎么也相信迷信的东西呢！”
　　 母亲却坚持说着：“我看你惊魂不定的样子，肯定有心事，便找了他给你算算。你不要不信，有些事就那么悬乎，挺准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听妈的一回话，算一卦吧！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了！”母亲用渴望的目光望着高杰。
　　 高杰看看表，无奈地坐下。
　　 算卦人坐在沙发上，让高杰坐在他的对面，眼睛盯着高杰的脸：“呀，不妙啊！”算卦人在惊叫着，“看你的印堂发暗，面相晦涩，五官灵魂出窍，要有灭顶之灾啊！”
　　 “啊！”这要是在平时，高杰会训斥他胡说八道。可这时候，他却格外紧张起来，他想起张宏给的钱，还有那套豪华的别墅，银行里记不清的账目，激灵灵打个冷颤。
　　 母亲也紧张起来，忙问道：“是真的吗？这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高杰手机响了，他顾不得听算卦人下面话，掏出手机走到阳台，接听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高局长，张宏刚才被公安局带走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了，他没少给你好处，他进去了万一把你说出来，你也不好过的呀！”
　　 高杰愣住了，心想：难道是命中注定？还是巧合？算卦人刚说有事，怎么事就来了！他心乱如麻，不知该怎样回答张宏妻子，电话那头还在叫着：“喂，喂，高局长救救我们啊……”他一狠心，摁了关机健。
　　 他走回客厅，母亲、妻子、还有那个乌鸦嘴的算卦人都在望着他，他强装笑脸：“没事，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母亲忙对算卦人说道：“那长话短说，抽个签算了，他也挺忙的，行吗？”
　　 “好的，就听您的。抽个签吧！”算卦人把一把签递给高杰，高杰从厚厚的签中抽出一张，递给算卦人。
　　 算卦人打开折叠的签，里面是图案是条大海，一个人漂泊在在茫茫的大海中，却仍在回头观望，在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岸。
　　 高杰看了心里一惊：这个图案怎么和自己的梦境那么地相似？
　　 “呀，这个签不算太赖，虽不是上上签，也不是下下签，属于中平签。危急时刻，只要回头还有救，就看你的悟性了！”算卦人的嘴在无休止说着，高杰乱了方寸。
　　 “妈，我走了。”高杰不舍地走到母亲跟前，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母亲凝重地望着他，点点头。
　　 高杰又走到妻子身边低声说道：“好好照顾妈妈。”此时的他像是走远门，和他的两个亲人在告别。
　　 “等等，儿子，”母亲叫住高杰，走到他的跟前，给他整理着衣领，像是当初他走出老家一样，深情的目光望着他，轻声说道，“儿子，妈妈等着你回来！”高杰郑重点点头，忙低着头开门出去，出门后身子依靠在关上的门，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他定定神，迈着坚定的步子向着公安局走去。他知道，这里才是他的救命彼岸。
　　
　　 五
　　 “我也该走了！”算卦人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家门，母亲跟着他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后，算卦人擦了脸上的汗水，对母亲说道：“老姑，吓死我了！幸亏我们多年疏于来往，表哥认不出我了，要不我的脸往哪里放？您让我装成一个江湖骗子，把表哥算到了公安局，表嫂知道了不找我的事啊！”
　　 母亲坚定地说道：“不会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一家人感激还来不及呢！”
　　 算卦人掏出一百的钞票和一把卦签，递给母亲：“老姑，这是您给的一百块钱卦签，您给我的任务完成了，老姑，您是个好人啊！中国当官的母亲都像您这样，哪里还有贪官呢！老姑，表哥进去了，您也保重身体吧！”说完，算卦人含泪给母亲深鞠一躬，走向远方。
　　 母亲望着手中的卦签，一张一张地撕着。当年，丈夫的一段难忘经历又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在国民经济三年最困难的时期，家里粮食青黄不接，几个孩子食不饱肚，饿的面黄体瘦，哭着喊着要吃饭。她抱着怀里的小儿子，干瘪的奶头已经被儿子裹出了血，儿子每吸一口，都是钻心的痛，可她还是不忍心从儿子口中拽出奶头，那是儿子生的希望啊！可怜的奶水根本满足不了儿子饥饿的肚子，儿子在嚎啕大哭，她无奈地流着眼泪。当时正在村里当干部的丈夫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回来时，拿来半袋子玉米面。熬了一锅粥，才解了家里饿肚之急。
　　 可后来，丈夫被县里派来的四清工作组叫走，谁知，这一走就没回来。她托人打听才知，原来丈夫被人举报了，说他利用手中职权，偷拿仓库公粮。她听说后，把怀里的孩子丢给别人，东家借一碗西家挖半碗地凑了半袋子玉米面，背着交到工作组。工作组人看她一个弱女子，背着粮食，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都被感动了，当天丈夫就被释放了。从那以后，丈夫再没动过公家仓库的一粒粮食。
　　 丈夫临终时，拉着她的手说道：“记住，以后教育孩子们不管做人还是当官，手摸伸，伸手要被抓的。”
　　 她无法说服深陷泥潭中的儿子，只能采用这种愚昧的方式给儿子暗示，让他心有所悟。其实，卦签图案都是一样的，这是她请教高人后，带着老花镜，一笔一笔亲手描绘出来的。图案很粗糙，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瑕疵，可儿子哪有心情去仔细观看呢？卦签是她蘸着自己的泪水画成的，海里的那个快被淹没的人正是她的儿子，把儿子救上岸，是她最迫切的愿望。
　　 她的目的达到了，儿子终于上岸了！她老泪纵横，漠然地一张一张撕着手中的卦签。微风吹着凌乱的毛发，她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在春风中久久站立着，凝视着远方，零落的卦签碎片儿随风飘落，一地的落白，一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