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晶莹的雪花飘洒在参差不齐的房舍上，山村沉浸在洁白的寂静中。
　　 刘强坐在轮椅上，空空的裤管竖直地下垂着。他让人从储藏室里搬出自行车和摩托车，散放在院里。看着车上积满厚厚的灰尘，他无奈地摇摇头，咧嘴干笑两声，那笑声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抬头看看朦朦的天，飘零的雪花儿融在他滚烫的脸上。低头凝望空空的裤管，狠狠地抽着烟，喷出的烟尘裹挟着他苦涩的脸，飘升到冷飕飕的雪天里。
　　 第二天，郭老师瞅着自家院内几辆维修一新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沉闷地吸着烟，腾起的烟霾不时地模糊着他皱巴巴的脸。
　　
　　 二
　　 郭老师四十年前就是村里的“耕读”教师，几十年来被人称为“大傻帽”。
　　 和他共事多年的老校长最喜欢讲他以下点点滴滴的傻帽故事：
　　 郭老师是“五最”老师。他是最好学的老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读课本、读教辅、读资料、读名著、读能找到的一切可读之物，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会揣上一本书；他是最认真的老师，关注到每一个孩子，他经常说不让一个孩子掉队，他的作业批语最多，深入和仔细到一字一逗，还经常面批，对学生既严肃又耐心；他是来学校最早的老师，第一个开门窗、扫卫生、巡班级；他是回家最迟的老师，整好桌凳、关好门窗、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之后，才离开；他是把业余时间花在学生身上最多的老师，给学生无偿辅导，送教到生病学生家里，默默支助穷困和残疾学生，走访每个学生家庭，和那些不重视教育的家长据理力争……
　　 积极上进的他硬生生地靠业务能力让领导们认识、佩服和欣赏。后来，把他调到了镇上，与那些吃皇粮的老师平起平坐。许多人靠走后门、找路子也未必能调到镇上。他感到很自豪，他老婆也感到很荣耀，虽然工资还是那么一点点——只有编内人员的几分之一，上班的路还远了很多。
　　 很多“耕读”教师嫌工资低，放弃了教育岗位。改革开放初期，人们随便做点小买卖都能发家致富。而郭老师死心眼，一心一意地守着三尺讲台哇哩哇啦地忙乎，一天下来口干舌燥，腿酸背痛。他晚上回到家也不消停，继续改作业、日记、试卷、油印资料等，或者继续备课、读书、写心得。一年下来熬掉的油也要上百斤，油票当然不够用，老婆只能去买高价油，不过她从没抱怨过，她只担心他的身体和高度近视的眼睛会不会熬坏。当他熬油的时候，她陪伴在他身边给他添茶倒水，不愿意一个人去休息。如果是夏天，她会拿一把蒲扇给他扇风驱蚊；如果是冬天，她会把烤炉放到离他最近的地方。
　　 田里的活主要靠这个没有怨言的女人扛，身体单薄的她起早贪黑地忙，不攀、不等、不靠。两口子晚上聚在床上，都累得像散了架的旧家什。郭老师总是歉意地向她说，你可别累过头了。她也总是向郭老师说，你别熬过头了。
　　 有人问这女人找“郭瞎子”图啥？这女人一笑了之，并不回答。其实，她心里知晓自己之所以嫁这个瞎吧瞎吧的“郭呆子”，就是看中他熬灯耗油去努力工作和学习的“文气”，就是敬重他不骄不躁的“雅气”，就是佩服他待人掏心窝子的“傻气”，就是喜欢他干事一根筋的“志气”。所以再苦再累也觉得日子是甜的，看到郭老师那张傻乎乎的脸也天天都觉得是美的。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与郭老师的初识。那时，二十多岁的郭老师就写得一手好字，一到腊月里，四邻八家都拿来一张红纸，请他写春联。他呀，总是来者不拒，抽空就夜以继日地写，一直写到年三十的中午，噼里啪啦的过年炮响起之时才能结束，累得臂膀都能肿起来。更可笑的是，有一年竟然忘记给自家写春联，匆匆忙忙去集市上买红纸，结果商家早都关门大吉了。郭老师既点灯熬油还耗费笔墨给大伙写字，大伙都主动给个三毛五毛的，可他坚决不要，还气得脸红脖子粗。能舞文弄墨的去街市上摆个摊位写春联，哪个不赚几百块呢？可这个郭老师执意不卖字。她那时候就喜欢拿着自家的和亲戚邻居的红纸去郭老师家请他写春联，爱看他写字时凝神静气的端庄，爱看他写的字，那每个字都是方正有力的模样。后来呢，她就主动帮郭老师裁纸、添墨、晾字，成了郭老师的得力助手。再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她成了郭老师的永恒助手。
　　 苦心人天不负，终于有了转正的机会，郭老师无可争议地顺利转正。之后，他更加满脑子都是教育，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学生的习惯、态度、身体、基础、家庭……就是农忙时和老婆一块劳动，他也夹着本子和笔，凑休息的间隙在本子上勾勾画画。老婆也总是尽力多干，给他留出时间。田搭边的邻居们瞅着，都撇嘴嘀咕：哟，这书呆子还想考秀才？嗨，这傻女人就是累死的命啊！唉，一朵鲜花咋就牢牢地插到这牛粪上了呢？
　　 他老婆总不生气，还乐滋滋地想，郭家几代人都是私塾先生，在前清时还出过举人，是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这方圆几个村哪家可比？老郭能写会算，还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咋能不是秀才呢？俺守着秀才过日子，美着呢，你们懂个屁！
　　 郭老师教书没请过假，偶有头疼脑热的，也总不当回事。他认为，哪能小病小灾就请假，误孩子的课呢？误课，那不是要了孩子未来的“命”吗？俺良心咋过得去？
　　 在郭老师心中有个“忠”字，不过这个字是刻在他心里的，他不把它用毛笔写在大大的宣纸上，更不大张旗鼓地贴在堂屋里的正墙上。你到他家里呀，看不到励志的名言，看不到像样的家具，不过，各式各样的书到处都有，厨房的灶台边塞的都有，显得凌乱不堪。不过，他自己要看什么书，却能一步到位地找到。他没有书柜，祖上留下的几样木器早被破“四旧”的人砸毁了，书也被毁坏了大半，这留下来的是他拼了半条命才保护起来的。老婆陪嫁的一个大木头箱子里早塞满了书，老婆的几件衣服只能委屈地摞在炕里的墙旮旯了。
　　 他是一个没有星期天的人。每到星期天他都要去学生家里瞧瞧，然后回来再写写画画——记录并分析家访的情况，总结并反思一个星期的教学得失。这样他晚上才睡得踏实。他用的本子和笔水顶上十个老师用的，作为校长的我不得不为他多准备，为此有的老师还有意见呢。可是，一到学期结束，我把郭老师用过的一摞本子拿过来翻给各位老师看，一个个都哑口无言了。
　　 放寒暑假了，他也会给自己制定假期计划——学习的、家访的、调研的、辅导的、社会实践的等，并一以贯之地去践行。如此以来，哪个学生什么性格，哪个父母什么品行，哪个家庭什么状况，他都一清二楚，他心里能够掂量出教育每个孩子的最佳途径，真是因材施教的楷模。在学生和家长的心目中，什么是标准的老师，他就是；什么是老师的标准，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所以，我当校长时不需要制定规则，因为郭老师就是，大家只要向他看齐就行了。
　　 这个郭老师并不因为自己工作有成绩就骄傲自大，就让校长难以驾驭，让同事难以接近。相反，他谦虚得很，见人总是点头致意，在名利面前更是退避三舍。有几次我们领导班子评议要给他上报优秀教师的荣誉，他坚决不要，让“荣誉表”一次次过期。
　　 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也纳闷，这郭老师咋不食人间烟火呢？
　　 郭老师的老婆笃信耶稣，他不反对，他觉得她信教也是一种学习、进步。她呢，在耶稣面前总为郭老师祈祷健康，为他的学生祈祷进步。我认为，他和她都在心里明白，他们能够睡在一个炕上，不是因为信仰一致，而是因为心都向善。
　　 他老婆曾经问他，你教书咋抓那样紧，比上帝还忙呢？
　　 他不假思索地说，孩子就像秧苗，一疏忽就过季了，过季就老苗了，老苗了就毁了孩子，毁了孩子就毁了家庭，毁了家庭就毁了社会的细胞。那样俺就是社会的大罪人，不抓紧能成吗？到那时，你的上帝也饶不了俺吧？
　　 他老婆笑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从那以后她感觉自己更加幸福了，也窃喜自己聪明，慧眼识珠，敢于快速出击，捕获这个宝贝疙瘩，没让自己心中爱的“花朵”过季。
　　
　　 三
　　 刘郭两家比邻而居，房舍共用一面墙，晚上有事要请对方帮忙只需敲敲墙，对方一定会在一分钟之内赶过来。房前还共用一个大院落，中间没隔墙，可随便出入对方的“领地和领空”。
　　 刘强小时候胖乎乎的，是个话痨，童音响亮清脆，聪慧好学，深得郭老师夫妇喜爱。他从咿呀学语就天天长在郭老师家，郭老师吃一个虾米，都要给他留半截。只要郭老师在家，他就和郭老师形影不离，喜欢听郭老师讲历史人物故事，看郭老师家永远看不完的画书，问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听累了、看够了、问乏了就钻进郭老师的被窝里睡了。有时尿了炕，刘强的娘觉得不好意思，可郭老师两口子笑嘻嘻地说，童子尿香着呢，那是俺们有福气才能招来这泡香尿呢。郭老师一到发工资，总会去城里的书店逛逛，给故事迷带回几本画书。日积月累，画书摞起来已经有几个刘强高了。
　　 刘强叫郭老师不叫老师，叫“郭爹老师”。
　　 长大后，刘强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渐渐老去的郭老师没有儿女，他伤心之余，对刘强更加疼爱，想着力培养这个泡在他故事里长大的孩子，想把自己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他，就像金庸笔下的武学大师要把平生的武学急切地传给徒弟一样。
　　 郭老师和刘强天蒙蒙亮就起床，他们结伴而行，徒步去二十里外的镇中学，要磕磕绊绊走三个小时。刘强瘦弱的肩上挂着沉甸甸的书包，晃悠晃悠地打着拐。郭老师总会拿过来帮他背一阵。中午他们在学校食堂就餐，学生吃的是从家里自带的东西，都在学校食堂的蒸笼里重新蒸煮，蒸煮费是一分钱。老师呢，可以买点炒素菜。郭老师总会掰一块白馒头夹点素菜和一个鸡蛋给刘强递过去，那鸡蛋是郭老师老婆为刘强特意准备的。
　　 刘强学习辛苦，日渐瘦削，肋骨一根根的清晰可见。尽管如此，可还要起早抹黑地来回跑，既辛苦还耽误时间。郭老师真怕他跑散架了，咋办呢？苦思冥想之后，狠狠心，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又卖了那头猪、两棵树，还向同事借了些，托一个当官的亲戚弄了张“车票”，买了一辆“凤凰”自行车。他每天载着刘强去学校，天蒙蒙亮出发，晚自习后回来。在来回的披星戴月中，郭老师驾驶自行车，刘强在后座上紧紧地搂着郭老师的腰，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筒，给老师照路。郭老师一面走，一面给他讲历史人物故事，比如三国时，曹操的胸怀和抱负，诸葛的忠诚和睿智，刘备的礼贤和隐忍等，都让他受益匪浅。
　　 为了还同事的钱，郭老师两口子身上几年都没添一丝布，烂袜子补了几层厚。
　　 临近春节，老婆要去她哥哥家看望年事已高的父母，想让郭老师骑车送她。其实是想在娘家人面前展示一下她的“秀才”驾驶“凤凰”的神气。不巧，那天刘强要参加作文大赛，郭老师最后还是决定送刘强去比赛。他老婆乐呵呵地说，送强子要紧，娃就是秧苗，咋能误季呢。
　　 师徒俩寒来暑往、风雨兼程走过三年，凤凰牌失去了昔日的锃亮，灰暗下来的它浑身斑斑点点，再也没了凤凰的神气和靓丽。可师徒俩的忘年交情却如老太太纺的线锤越积越厚，越聚越沉。
　　 成绩优秀的刘强因突发阑尾炎住院而错过了1980年的中考。刘强懊恼不已，郭老师痛惜不止。刘强家境贫寒，生病后更致债台高筑。郭老师坚决支持他复读，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苦思冥想，无计可施，不得不卖掉心爱的“凤凰”，给他凑够复读费。刘强接过郭爹老师塞过来的钱，哽咽地说不出话，热泪噙在眼圈里打转，最后奔涌而下。
　　 刘强没复读，一去没了音信。郭老师的希望化作了泡影，他沉郁了很多年，懊悔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虽然送走了一批批优秀的学生，可他还是因为没能送走刘强而耿耿于怀，责怪自己对他照顾不周，并在心里无限重复着：要是刘强复读的话，一定能考个好中专，或者上个重点高中——将来非考个好大学不可，哎！
　　 后来，郭老师积攒些钱，又赎回了自己的“凤凰”。他抚摸着失而复得的老“凤凰”，擦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它老态龙钟的样子，唏嘘着摇头，头上稀疏而花白的发丝颤动不已。
　　
　　 四
　　 刘强外出打工几年，锻炼得像钢板一样结实，也练就了一身本领，在建筑工地上能焊割、测量、写算……十八般兵器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他回到家乡继续干建筑。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每天去镇上上班，和郭老师同走一条道。郭老师瞅着这孩子虽然没上成学，可练就了一身本领，干事有鼻子有眼的，便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们有叙不完的话，刘强把在外面奔波的故事讲给老师听，老师继续给他讲他喜爱的历史故事。讲者津津乐道，听者津津有味。在学校门口分别时，刘强总会说：“郭爹老师你慢点。”郭老师会幸福地点点头，摆摆手，并叮嘱他路上小心。门卫问那是谁。郭老师说，邻居家的孩子。不过，久而久之，门卫就不信了，因为他从那个亲昵的“爹”字里嗅出异样，常掩口诡笑。
　　 两年后，刘强买了辆单人小摩托。他是带工的班长了，每天要提前到，凤凰有些慢了。每天去上班和郭老师相遇时，他都会减速慢行，和老师絮絮叨叨讲他工地上的奇闻趣事，也还愿意听老师讲历史故事。老师的车已经风烛残年了，慢腾腾地不赶路。老师怕误他，就三番五次地催他快走，他才恋恋不舍地加油门先走。分别时刘班长总会说：“郭爹老师你慢点。”郭老师会幸福地点点头，并叮嘱他小心。刘强走出老远，还回头看老师。老师会向回瞥中的他不停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