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是一座丰饶的山峰，在那里，生长着张枣想愿中的万千草木花朵，估计也豢养着无数珍禽野兽。偶尔想想懊悔的事，山上的梅花都会随意念纷飞飘落。如果再想想杀人越货的事，估计虎豹狮兽也会呼啸不止也不一定。张枣是湖南人，可看得梅开梅落，嗅得花香花气，比我这缺竹少梅的北方人，自多了几分见识底气。
　　 听说在南京，有一座梅花山，早春，山上的梅花浩浩荡荡盛开，那时，游人如织，人们纷纷前来，只为一睹梅花真容颜。苏州城西南有邓尉山，历来也是赏梅好去处。无锡更有梅园，梅花与园林互为烘托，你分不清梅在石上住，还是石在梅边生，别具特色。禅宗里有“花未全开月半圆”之句，这里的花，说的就是梅花。
　　 梅花是诗歌辞赋、书画影廊常见的花，到我这里，梅花就是我妈贴在炕头的岁寒三友图。松竹梅，除了松树，另两样连真影儿都未瞧到过。人们说，竹叶酷似芦苇叶，大约竹子也跟芦苇差不了多少。又说，梅花，明明就是桃花的仿版，脑子里，梅桃便也混淆一气。
　　 我爹去上海出差，回来说南方冬天水不结冰，树叶不枯，花开不败，只旅馆冰得人瑟瑟发抖不能住。他给我妈带回一双半高跟皮鞋，一块手表。高跟鞋我妈在灯下试了又试，恋恋不舍，又一再抗议，我爹用锯子将鞋跟锯掉才上脚。说到手表，我妈竟毫不客气，为显眼，大冬天也挽着袖子露出手腕在街上走。那块令我妈在骄傲的同时将手腕皴得红肿的手表，牌子就叫“梅花”，表盘里，一朵五瓣花，周正喜气。再看墙上被朱砂点染的梅花，原本看不出几瓣，现在也知道了。
　　 年少喜欢胡乱翻书，不拘什么，拿起来就沉迷其中。在邻家看到一篇，里面有女孩因一出生母亡家贫，故起名小梅，从小就什么也没有的意思。恰巧我远方姑姑名唤梅花，又觉得这小梅和梅花无论如何也不搭，小心事里想：梅花是看着花开了，小梅却相反。后来端详梅花姑，圆盘大脸，红润娇媚，加上又是待嫁的闺女，穿戴也好，走到街上，处处成风景。好歹安慰了见不到梅花的缺陷。
　　 再大点听得一个古话，说人间原本无花，天帝便派花神下界生根长叶，养花万朵方可修成正果，返回天庭。有神贪杯，竟醉了许久，醒来但见山河封冻，大雪飘飞，错过生根长叶的好时机，更莫说开花万朵了。于是，只好使尽浑身解数，在雪中开出千朵花。诸神嘲笑他倒霉，称他霉花。久而久之，就成了梅花。恍悟少时小说人物名字也是有来历依据的。
　　 读《红楼梦》，宝钗那枚冷香丸教人好奇，跟“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有一拼，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所以是海上仙方儿。冷香丸放入器皿埋于花树根下存放，犯病时用黄柏煎汤送下即可。我一直纠结，这埋药的花树最可能是什么树。一般人咳嗽，也是冬天里的事，普通一树，到冬天枝叶变化，无花可开，只有梅树，会在雪里、风里、冷寂里、严寒里含苞待放。那冷香丸，或也有守着个梅根相见的情愿？当然，这样的猜测只能算小孩癔症。
　　 五十回有乞梅一节，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落第，大嫂嫂李纨罚他去妙玉的栊翠庵折一枝梅花来。妙玉煮茶的水，都用的是梅花上的雪，可见她的梅花有多少。宝玉冒雪折回来，写下“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后来一直喜欢这个“槛外”的典故，当日第一本散集，书名便起《槛外梨花》，其实也想叫《槛外梅花》的，只因我打小未见得梅花，只有一株老梨树，出门是，进门也是，方如此。
　　 初次见梅花，是在济南。新年刚过。看完萧瑟的趵突泉，又从旁边的李清照纪念馆出来，迎面便碰到一株梅树，喜得一脸贪痴。生命中的偶遇惊喜，总会教人忘形。好在一株梅前，也不会被笑话。那梅，仿若画里探出来的精魂，带着一点俏丽，又带着一点清冷。突然就想，如此醒目的红焰，落满南山，骇胆惊心，哪得有多么深痛的领悟和惊醒啊。
　　 “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打春前后便是年，梅花也开在这几日，折一枝回来插瓶，好像亲手拉开了时序的幕帘。可惜，我无梅可插，只备一盆水仙，以桃代李。等待花开的过程焦急又心安，笃定又忐忑。仔细想想，原不是花的事，多是因为春天要来的缘故吧。
　　
　　 遗落人世的精魂
　　 迄今为止，并无人亲见过凤凰真容。凤凰这种既有超群外貌，又具婉转鸣声的神奇之鸟，只传说中出现过。
　　 《卷阿》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的句子，译成白话文大约是这样的意思：凤凰快活鸣叫，停在高高山岗上。高岗上生长着梧桐，在彤红的朝阳中郁郁葱葱。栖息于梧桐树的凤凰啊，鸣声悠扬婉转，是多么快活安然。
　　 刘关张二顾茅庐，骑行至卧龙岗，庄前叩门，童子言说卧龙先生在堂上读书，刘备便随童子入内，至中门处，忽闻吟咏之声，但见一少年拥炉抱膝，正在唱歌：“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诉刘备，苍天之上翱翔的凤凰，只会停在梧桐木上。人世间凤毛麟角的高洁之士，只会选择真正的明主依附。皇叔刘备天生就拥有梧桐树资格，所以他拥有过三个谋士，徐庶、诸葛亮和庞统。其中，庞统字士元，号凤雏。当日听书，觉得凤雏这名字真是美得惊人。
　　 撇开三国旧事，回来说凤凰，说它栖息的桐木。凤凰与梧桐，神鸟与灵树，如此和谐登对，两者浑然天成。民间有“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的谚语，梧桐在这里，仿佛被神仙遗落人间的精魂，它的存在，有缘定和偶然。栽活一株梧桐树，应该极其艰难。一旦拥有，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那怕更长的时间，总会等到五彩凤凰。这句谚语，后世人多用来比喻美好的姻缘。男子喻桐木，而女子，当然是华衣彩衫的凤凰。
　　 我在二十五岁之前，基本就是梧桐盲。除去在诗歌词赋传说故事里想象，真实世界，梧桐树影踪全无。巧的是，我成家后，院子里竟有一株细细瘦瘦的梧桐，真让人惊喜。那几年，县城行道树中，增添了梧桐的影子，它们挤在杨柳树丛中，畏畏缩缩，神情可怜，小家子气的很。可能跟地类条件不适有关，当然，更有可能它们对高原环境的适应缺乏底气和勇气，成活极低。院子里的这棵，因为小气候相对温暖湿润，长势倒也可以。夏天，大雨敲打着阔阔的梧桐叶，无端放大气势，也影响心境，真个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倘若夜里雨来，嘣嘣嘣嘣的雨声，敲碎梦境，“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顿觉前途暗淡，生活无趣。到秋天，树下掉了厚厚一层金黄，灼人眼目。冬天落雪，高高瘦瘦的枝条擎着一两枚桐果，覆着一勺厚雪，颤巍巍的不堪重负，猛落下来，却无声无息。一直幻想来年春天它会开花，乃至以为最终会拥有一个叫桐的女儿。
　　 直到大街上随处可遇见梧桐树，十几年过去了。我方醒悟，自己所见的梧桐，原不过法国梧桐，是悬铃木科悬铃木属。而中国梧桐，却是梧桐科梧桐属，风马牛不相及，真真贻笑大方。我想愿中的梧桐，以及“万里桐花丹山路”的壮阔，都是永不可期的幻觉。真正的梧桐，叫青桐，它才是传说中的灵树，可通晓时令。二十四节气共七十二候，其中清明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鹌，三候虹始见。这里的桐花，就是青梧的花，由紫、白两色组成。桐花是春天的花，开时风平浪静，宛如静姝，落时浩浩荡荡，不管不顾。所以它又是带走春天的花。据说桐花有雄雌之分，雄花落，雌花留。看似分离，永不见，其实是将最好的留给了生和希望。恍然明白，或许凤凰籍因此才对梧桐情有独钟？而我们的古人，大约早就悟道了其中机缘，才怀着无限伤怀，面对纷纷飘落的桐花，泪眼观花，惋惜又不舍。
　　 傅菲的赣东植物系列有《油桐树下》一篇，这是另一种梧桐，它们有相似的名字，却不同科不同属，当然树运亦不同。油桐五月开花，皑皑白雪一样，又称“五月雪”。当地人挖井，井边会栽一株油桐树。妇人在井边洗衣，小孩在树下玩，油桐可遮阳避雨。若故人归来，望见井边的油桐树，“那时树叶纷落，秋风鼓起芦絮的翅膀，”便一眼认出了故屋。一株寻常的油桐树，却原是赣东人的精神原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