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孝心(小说)
我不知道混沌初分时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这天阴云密布,天地相接,有小雨淅淅沥沥往下落。
长跪在爷爷的棂前,我哭得死去活来。又是谁?将横压下来的浓云撕下一块,硬塞进我的胸口。我顿时有种强烈的窒息感,灵魂挣扎着,欲飘然而去。
“爷爷,我来了,你却走了,只差一步,我们爷儿俩就这样阴阳相隔。我再也看不到你那可亲的音容笑貌,听不到你那谆谆教诲。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那怕是多待一年,或者,一个月也好。爷爷,你不是说,你爱吃我买的糖果吗?我给你买来了,你吃吧!”
我哭泣着,强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双膝跪地,将一大包糖果举过头顶,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爷爷的棂前。
“爷爷,你不是要我给你买几颗止疼片吗,我买了,给你。”
我将一百片止疼片,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摆放在爷爷的棺木上,白花花的一片,我知道,爷爷一定收去了,因为他病痛,需要它。
“爷爷,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一点根脉存在,每年你都会收到我们给你寄往天国的冥币和必要的生活物品。特别是你想吃的糖果和止痛片。如果还有来生,我继续做你的孙子,你继续做我的爷爷。爷爷啊!”
眼前一黑,我倒下了。准确地说,是跪下了。我长跪在爷爷的棂前,往事一一从我的脑海里浮现......
爷爷对我很亲,那份亲情我无以言表,我觉得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我五岁左右身体极差,生疮害疙瘩,满身疼痛。爷爷经常把我驾到他的脖子上,徒步几十里去寻医问药。在医院住院期间,为了节省一点钱,他竟然铺了破麻袋,睡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八岁上学时,爷爷专门给我做了一个纸书架,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下四句话:“少小书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诸紫贵,尽是读书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千字文上的四句名言。十岁左右,爷爷便带我上山砍柴,他老人家说,小孩子,要从小磨砺,方能担得大事。
一九七八年夏,我考上晋东南工业学校,爷爷高兴坏了,满大街跑,逢人便说:“我孙子,考上啦。”
考上啦,我高兴得天旋地转,脚下轻飘飘如坠五里云中。可临近报到时,我的心寒了,家里很穷,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一年四季破衣遮体,食不果腹。虽然学校不用交学费,吃粮吃菜国家补助,但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顿能吃三大海碗的面条,学校每天只有一斤粮的伙食标准,自己不补贴点,肯定是不行的。还有正常的生活开支,每月一次的回家路费,病了后的医药费等等,那个月也得消耗三二十元。借?没门,家家贫困,人人自危,找谁?
“这个,这个,唉!”父亲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不觉,寒烟一袋接一袋地狂抽,哀声叹气。
而我,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直转圈。
报到时间一天天迫近。
到时间了,明天就是报到日。
通知书上写得清楚,超过规定报到日期,视为自动放弃论处。天,那能随便放弃啊,那可是我在一盏如豆油灯下苦熬了十几年才得来的。跨入学校的大门再出来,年华便被镀成金色的,我的命运将从此改变,有如凤凰浴火神龙脱皮,从地上步入天堂。否则,我不要否则,我要读书,一刻不停地读书,我要拥有知识,让我的身体长上腾飞的翅膀。
然而,现实,可怕的现实。钱,它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它堵死了我的天堂之路,它要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失望了,崩溃了,我哭泣着,时而在水池边大柳树下转悠,时而望着池水发呆。我突发奇想:这池中可有龙宫否?可有龙王否?我的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水底的龙宫,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看到了居宫危坐的龙王,看到了在水中游弋的虾兵蟹将。他们在唱歌,在向我招手,我一步一步地向池水中走去,走去。
恰在此时,只听到一声断喝,我如梦方醒。一看,池水已经深及我腰。再往下,当池水淹及我的头部时,我,还会有我吗?我的一只手在爷爷的大手里抓着,他老人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孩啊,你犯傻呢,谁说你不能上学了?”
爷爷把我拖上堤岸,将我的湿衣换下,搭在柳树枝上凉晒。抹了一把泪,爷爷抖抖索索地解开上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口袋来,那口袋陈旧的不知有多少年代了,黑乎乎的油光明亮。打开束口,爷爷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整的零的都有,数了数,大约三百六十多块。
“孙啊,这个给你啦,这可是我积攒了一辈子,计划死后买棺材发送我的钱,你现在有急用,就给你吧。”
我惊呆了,在那一个工分只有几毛钱的年代,除了日常生活开支,这要爷爷积攒多少年啊。况且,他还在照顾着我疾病缠身的姑姑和她的六个孩子。
我心疼得厉害。
我的心似乎在滴血。
“爷爷,我不能用你这个养老钱。”
拍了拍我的肩膀,爷爷笑了。我看得出,那笑是开心的,但也是苦涩的。他的嘴角抽搐着,手哆嗦着,许久,许久。抹了把脸上的泪花,爷爷爽朗地一笑说:“我知道那孩(我孩)孝顺,我死后不用担心了。”
我一时语塞,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哗哗地往下流。
“爷爷,我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你老人家。”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最终只汇成一句话。
爷爷叹了一口气,慈祥地望着我说:“孩啊,不用好好报答,只求我在病痛的时候,那孩(我孩)能给我买几颗止疼片就行了。”
爷爷啊,你为我付出了全部,而你所要求的回报,就仅仅几颗止痛片?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感动之情,猛地跪在爷爷面前,抱着他的脚,失声痛哭。我没有多说什么,也不需要任何表白,爷孙心意是相通的,没必要用虚假的语言来修饰。
毕业前月余的一天,我回来看望了爷爷,我说:“我就要有工资给你买好吃的了。”
爷爷笑的胡子都在抖动:“好,孩啊,你买的糖果好吃,我还想吃。”
我觉得有点反常,这不是爷爷该说的话。平常,他总是说,不要给我买吃的了,浪费钱,留着你用,身在外,没钱不行。可这次,他竟然说,要吃我买的糖果。
我忘不了,在家里那几天,年近八十高龄的爷爷非要和我一块儿下地劳动,我看得出,他的每个动作,似乎拚出了全部的力量,走几步,都要喘几口气,哼哼几声。不知是因为疾病缠身,还是老不可迈?我还看到,他的饭量锐减,明显消瘦了许多。甚至,我看到,他吃饭突然困难了,总是噎,一噎,半天犯不过气来。
回到学校不到一周,我突然接到姐姐发来的电报:请速回,爷爷病危。
我很傻,傻到根本不理解“病危”的含义。我只是想,爷爷一定病得不轻。我只有一个意念,赶快给老人家买几斤糖果送回去,让他老人家吃几块。
可,万万没想到,当我赶回家的时候,见到的,是爷爷冰凉的尸体。
我哀鸣,犹如受伤的鸿雁;我悲怆,好像挨枪的野狼。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哭的,只是感觉嗓子嘶哑了,眼泪干枯了。我把买来的糖果供在爷爷的棂前,痛哭道:“爷爷,孙儿,来迟了!”
爷爷,他把一生都成全了我们这些儿孙,却严重损耗了自己。
我,长跪在爷爷的棂前,风还在哀鸣,天还在哭泣。
然而,有谁能知道,我和爷爷并不是一个姓的一家人,我姓徐,而爷爷,他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