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黑猫(小说)
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在脸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我看着她的脸,觉得可笑。她一脸的认真,带着几分惧怕,是那种越怕越好奇的神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拉着我去追一只黑猫。我甩开她的手,她又拉起我的袖子,拉得紧紧的,不容我与她分开似的,我想她是害怕吧,怕我走了,一个人待在林子里。
柴敏指向一堆杂草,“快看!它在那,轻点,不然会跑掉的。”
我顺着方向看去,什么猫儿的影子也没看见,有的只是潮湿的树根和一堆堆青黄相间的落叶和杂草。我仰头,目光沿着一颗大树的树杆向上攀索,大树的树皮粗糙青黑,表面长有许多丑陋的结疤,阳光曲折地映照在上面,却没显出一丝枯瘁,反而散发着力量。这让我想起曾有人说过,树木结疤的地方也是树干最坚硬的地方。这是多么奇怪的现象!我深吸了一口空气,闻到了阳光和腐烂相互融合的味道,这让我迷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弥漫在空中,随着气流的流动将空气搅动得不那么纯净了。我觉得越来越冷,刚才一路追跑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已彻底冷掉,潮湿的衣服粘在后背上像一块薄冰不住地吸收着身体的温度,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柴敏依旧盯着一团暗处张望,我再次甩开她的手,说:“不看了,走了。”
她像是没听见,神情痴迷。见她没反应,我扭头便走,我知道我一走,她立马就会跟上来。
果然,她在后面追我,“慢点,等等我。”
她小跑跟上,喘着粗气。
“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没猫呀。”
“那是一只黑猫哎。”
“那又怎么样?回去还有好多作业呢。”
她怯怯地小声问:“你今天怎么啦?好像不太高兴唉。”
我看了她一眼,她立马将眼睛垂下。我知道她怕我,但我这样看她,并没有要凶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也开始跟其他女生一样学会拐弯抹角了。我在心里叹息,一丝悲凉掠过,可是她是我现在唯一的女友,我必须对她态度好一点。想到这,我对她微微一笑,她立马也跟着笑了笑,笑得很委屈,像是在讨好我。
她又说:“知道吗?好多同学都怕你。”
“为什么怕我?”
“说你凶呀!”
“我哪里凶了?”
“你不笑。”
“没事干嘛要笑?真是无聊。”
她见我生气了,便不敢再说下去。我们走出小树林,回到大街上,阳光暴烈,于是都将头低下,避开刺眼的日光。我们并肩低头走着,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和偶尔出现的其它的影子,沉默不语。
快到分手的路口,她停住了,虚着眼睛看着我,噙着泪,快哭的样子,嘴里小声地咕噜着,“我快死了。”
“啊?”我大声地疑问。
她不再说话,转身要走,我一把扯住她,“你说什么?你生病了?”
“没有!”
“那怎么说要死了。”
“看见黑猫就是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什么,黑猫到处都是,看到的人多了,难道大家都要死了?”
“不一样,黑猫是来找我的,前几天,它直接跳到我的窗台上。”
我气得说不出话,向她弓着的背上挥了一巴掌,她被我打得一晃,一颗泪从眼睛里蹦了出来,一时间,我觉得那泪是被我拍出来,我想再打她几下,最好可以把她脑子里那个愚蠢的想法也一同打出来,但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下不去手了。
她见我不再有什么其它的表示,低着头说了一声“再见”便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背弓得好厉害。
整晚,我都在想她说的话,黑猫与死亡的关系,可我并不相信宿命的观点,在我看来命运应由自己掌控,而不是被一只黑猫。我想不通才十四岁的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谁教她这样想的。她的父亲?柴敏的父亲瘦瘦高高的,长得还挺英俊,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些文弱。他在书法和篆刻上很有才华,但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我在柴敏家里见过几次,他总是对我淡淡地一笑,便躲进里屋去了,他的笑像夏日天空的一朵云,软棉棉的,轻飘飘的,给人宁静而羞涩的印象。他会给唯一的女儿灌输黑猫死亡论吗?我不相信,这样一个柔软的男人,只会把女儿当花一样捧在手心里吧。她的母亲呢?我也见过,长相普通,普通的让我几乎很难将她的模样记住。所以我也不特意地看她,但会留意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很好听。柴敏长得不好看,皮肤又黑,大家都叫她“小黑皮”,说话声音也是哑哑的,可歌却唱得很好,这让我惊讶,说话声和唱歌声竟然可以完全不同。有一次,我还跟柴敏开玩笑,说她长了两个嗓子,一个是她父亲的,用来说话,一个是她母亲的,用来唱歌。尽管我这般拿她取乐,她也不生气,还笑得乐呵呵的,好像我是在说其他的什么人。我实在想不出,让我的女友有这疯狂想法的人会是谁?于是,我怀疑她是不是早恋了。
一连几日,我们都没有再提黑猫的事,虽然这事一直如鲠在喉一般地让我难受,可是我怕“黑猫”二字会刺激到她的神经,我更怕看见她那眼睛里要落却落不下来的眼泪,也不想去打她,虽然心里有一万个想打她的理由。她还是天天跟着我一起放学,有时也会从小树林边上抄近道回去,只是我们不再进林子。
今天语文老师让我把我的一篇习作誊抄一份给她,我的这个老师有一个习惯,收集自己学生的作文,她如果觉得哪篇习作好,就让写的人用方格稿纸抄一份给她。虽然这种事有点麻烦,但也是一种荣誉,于是,放学后我留在班上,认真地誊抄习作,为了使稿纸上的字也配得上文章,我写得格外仔细、工整,这使我花了许多时间,抄好后抬头一看,已是暮色时分。语文老师还在办公室,我将稿纸送了过去,他让我回去的路上小心点。
我毫不犹豫地抄起近道,沿小树林边走,半道上,远远地看见两个男生围着一个女生,女生靠着一棵大树,两个男生面朝着她,左右站着,手里还点着烟。我故意与他们拉开距离,从他们旁边绕过,走过后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女生竟然是柴敏,我立即停下,大喊了一声,“柴敏。”
他们三人猛得站直,看向我。柴敏愣了一下,赶紧向我跑来,跑到我跟前,又回头望了那他们一眼,跟着说:“我在等你呢。”
“等我?”
“你不是在抄你的大作吗?在班上等你怪无聊的,我就慢慢地走,边走边等你呀。”
我白了她一眼,心里说,鬼才信你。
两个男生也跟了过来,一个男生看着我的脸,直勾勾地看,还故意弯起腰将自己的脸凑得很近,像是在我脸上找什么东西。我往后退了两步,他歪嘴一笑,说:“长得不丑嘛,交个朋友嘛。”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着柴敏扭头就走。我不知道柴敏是否愿意这样跟我走,反正我不想把她留给这两个人,我拉着她,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动作粗暴而蛮横。
只听见,那人在身后大声地说:“要不是看你是个初中生,我就泡你了。”
“呸!神经!”我对着前方的空气骂道。
柴敏“扑哧”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那两个什么人?你不回家站在马路上干什么?”我连珠炮似的向她吼道。
她被我一吼,收住笑,紧张地说:“他们跟程俊也认识的。”
“提程俊干什么?跟程俊在一起玩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程俊是我们班的同学唉,你怎么这样讲自己的同学。”
“我说错了吗?”
“你有偏见。”
我一时哑住,她说我有偏见,我无言以对,想否认,又不屑否认。程俊是我们班上的大帅哥,但表现极差,不是捣乱就是旷课,这个所有老师眼中的差生,竟然讨得很大一部分同学的欢喜,暗恋他的女生更是不计其数。他经常带一大堆零食分给同学,问他东西哪里来的,他就说是偷的。他说得毫不避讳,脸不红、心不跳,就好像这个“偷”跟在自家厨房拿东西一样简单,平常。这就使听者不能把他的话当真了,大家半信半疑,却吃得心安理得,无所顾忌。我不吃他的东西,也不跟他讲话,因为我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他就是一个贼,一个长得好看的贼。有的时候,我也会为他感到惋惜,并主观地给他找一个可以令所有人同情的理由,比如家庭环境恶劣,被人胁迫或蛊惑,总之假想他有一个纯良的心灵。但是,我发现,我在心里每美化他一次,他便会以更恶劣的面目出现一次,就好像故意与我难看一般,一次又一次用劣行打我的脸。
“你谈恋爱了?”我说。
柴敏一愣,又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谁会喜欢我,我皮肤太黑了,没人会喜欢小黑皮的。”
“你喜欢谁?”
她不吱声,脸红红的。
我就知道她犯花痴,这让我很生气,虽然学校严禁早恋,但还是有许多人以早恋为荣,或许这是青春期的叛逆,又或许是怕孤独了青春,总之,这个年龄没有人喜欢独自待着,当然除了我,我知道我的这个女友很快也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我哭了一夜,觉得友谊真不值钱,跟一块手帕也差不多,需要抹眼泪或擦鼻涕时就用一下,不需要时谁记得它在哪。天快蒙蒙亮时,我还睁着眼睛,一夜没睡却一点也不困,望着窗外,等着天一点一点的变白,这时,一只黑猫跳到窗台上,它隔着玻璃望着我。我一惊,坐直了,与它对视,它摇晃了一下尾巴又跳不见了。
我被闹钟惊醒,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应该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却感觉睡了一整夜,我趴在窗台上看了看,哪里也没有那只黑猫,这让我不禁怀疑是做了一场梦。
到了学校后,没有看见柴敏,心想她可能是请病假了,她有轻微的哮喘,所以经常请假。我又发现程俊也没来,还有坐在最后面的一个叫耿亮的大个子借读生也没来,虽然只少了三个人,却像少了好几个人似的,一下子觉得教室都空了。
隔了一天,程俊来了,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有人问他,怎么没来上学。他说他被警察抓了,关了一天。又问他,为什么被抓。他说,小杂货店的老板告他行窃。他说时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副漠然的表情。
我坐在一旁假装看书,侧耳听着。听完,舒了一口气,想到这个家伙与柴敏并无关联,心里踏实了许多,突然又觉得柴敏还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去她家看看她。可是,放学后,我却没去,因为程俊说,有话要跟我单独谈,让我放学后别走。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我还坐在教室里,一个人,那个程俊不知跑到哪去了。直觉告诉我,他会回来的。我又坐了一会,还是不见他的人影,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他耍了,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走,他冲进教室,嘴角淤青着,右手背上好大一道血口子。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
“没事,刚刚打了一架。”
“你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那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那,给,帮我包一下。”他从书包拿出一卷医用纱布和一瓶红药水。
“我!要我包?”
他四下望了望,跟着坏笑着,说:“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小倩!小翠!秋月……”
我立马捂住他的嘴,“喊什么呢?喊鬼呀!”
“我是在喊鬼呀,看不见人,只好喊鬼了。”
“神经!我看你是聊斋看多了。”
他推开了我的手,自己拧开药水瓶,准备抹药。我一把夺下,“给我吧,你是想受伤怎么着?包里还备着这些。”
“鬼才想受伤呢,偷的时候顺便拿的。”
“都偷了,还有‘顺便’一说?”
他笑了笑,“真会咬文嚼字。”
帮他包扎好,我说:“找我什么事?有话快说。”
他突然严肃起来,嘴唇抿得紧紧的,并将一个大拇指抵在唇上,将嘴唇中间压得凹了进去,像是要将嘴巴封住似的。
“不说,我走了。”我催促着。
他这才松开放在唇上的拇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面带踌躇地想了想,才缓缓地说:“有人想跟你交朋友,你愿意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一种字面上的,有人想做你的朋友;另一种隐晦的,有人喜欢上你了。还有,他说“有人”,“有人”是谁?一种普通理解,有人,指有那么一个人,现场我和他之外的一个人;还一种特别暗示,有人指他自己。我在心里快速地分析、揣摩他的意思和意图,结果是我越想越生气,他不是一向心直口快,不遮不掩的吗?干了偷盗的事也敢大声“宣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来。是试探我,还是戏弄我?我跟你素无交往,干嘛跟我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我们有这么亲密吗?到了可能交心谈友情的份上了?
“你刚才跟谁打架?”我问。
他见我突然转换话题,有点不高兴,“干嘛问?跟你没关系!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你说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你!”
我向他扬了扬眉毛,表示我说了算。
他一边摸着缠在手上的纱布,一边无奈地摇着头。
“不说,我走了。”我已是第二次拿这句话来要挟他。
他冷笑了一下,“你厉害,你狠。我刚才是找耿亮打架。”
“你打他,那个借读生,他那个大块头,你不是找死吗?”我嘲笑他。
他把拳头往课桌上重重地一砸,叫道:“我死了吗!我死了吗?”见他这么激动,我不再吱声,他继续说:“他不要脸,他竟然睡了一个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