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来到四月天。李英双膝上放着一个本子，右手里握着一支笔，微闭双眼，独自坐在窗棂下晒着太阳。似小憩似沉思，那副样子看上去很悠闲又若有所思，她此刻的心境无人能猜得出。
　　 忽然，在她头顶的屋檐下，飞来两只喜鹊，那喜鹊的叫声仿佛惊扰了李英，只见她慌忙起身，一边向喜鹊挥舞着臂膀，一边口里连声的说着：“去去去！快滚开。”
　　 喜鹊俗名飞驳鸟，一直深受人们的喜爱，常被称为报喜鸟，全国大部分地方的人们都说它是吉祥的象征。然而在山东鲁南的某些地区，人们却把喜鹊和乌鸦等同看待，只要喜鹊飞进家门，就会立刻遭到驱赶。当地人把喜鹊叫做山喳子，都说山喳子鸣叫必有不吉之事发生，还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等等。
　　 李英老家是东北的，她原本很喜欢喜鹊，曾经还给喜鹊写过诗赋，可是定居鲁南以后，她便开始入乡随俗，改变了原来对喜鹊的认知，只要听见喜鹊的叫声，立刻学当地人那样“呸呸呸”地连吐三口唾液，以示厌恶之意，用以驱邪避凶。若喜鹊飞进家门，更是不得了，她一定要把它们轰出家门不可。
　　 李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直以唯物主义者自居，但是她此刻唯心而世俗的样子似乎与她的学识有些不相符。炎凉的事态，能改变一个人对原有一切事物的认知。此刻，李英轰赶喜鹊的样子，更像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农村老妪。然而今天特别奇怪，尽管李英不停的驱赶，喜鹊仿佛跟她作对似的，不但没有离开她的家，反而从屋檐下飞上屋顶，叫声也更加热烈。在这对喜鹊热烈的呼唤下，片刻的功夫，李英家的屋顶上聚集一大群喜鹊，那阵势就像一场盛大的“聚会”，煞是壮观。这下可气坏了李英，她弯腰拾起一个个小石块向喜鹊扔去。
　　 喜鹊们无视李英的驱赶，依旧叫个不停，还时不时的有新的喜鹊从远方飞过来，加入这场别开生面的白墙红瓦上的“聚会”。李英愤怒了，她在寻找更大更有“杀伤力的武器”……
　　 砰！砰砰！红漆的大铁门传来敲门声。
　　 李英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武器”，应声说：“来啦！来啦！”
　　 门开了，是一位多年前的老朋友。
　　 李英愕然道：“哇！永哲，怎么是你呀！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有时间出来逛啊！”
　　 李英说罢把客人请进来，关上大门。
　　 这位叫永哲的中年妇女走到屋檐下，随手捡拾起李英掉在地上的小本子，一边看着本子上的文字一边问李英：“又想孩子了？”
　　 李英答非所问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看你写的这些文字，还说习惯了？就‘无人应’这三个字，分明是道不尽的哀思和孤寂啊！大有‘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的意境！”
　　 永哲指点着本子对李英说着，竟然朗读起本子上的文字来：“那年圆月夜，风轻月儿明，儿吹竖笛母弹琴，其景暖融融，真个似姮娥起舞，玉兔助兴，慢饮桂花酒，合奏天地人！今年月圆夜，风儿依旧轻，月儿依旧明。唯有繁星淡淡布天庭，忽明忽暗看不清，皆因街市多霓虹。哦！看那边，真热闹！行人接踵似长龙，你牵我，我伴他，相互牵拥，那是亲情，那是爱情！他们赏月的赏月，看灯的看灯，谜语连连，谜底万千种，银花火树，老幼欢腾！擦肩而过的是你和他啊！个个欢颜，安暖分明。我欲问：是灯明？是月明？唉！无人应！……”
　　 永哲还没读完，李英就夺过小本子说：“永哲别念了，那都是元宵节时胡乱写的，本来今天想再重新写，却被那群孽障打乱了思路。说实话，我真的老了，总是怀旧。唉！”
　　 李英说罢向房顶的喜鹊指了指。
　　 这位叫永哲的客人随着李英的手势，看着房顶的一大群喜鹊惊喜地说：“啊！好多的喜鹊啊！看来你要喜事临门了！”
　　 李英无不感伤地说：“别取笑了，我是一个无用的糟老太婆子，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呀？孤独终老罢了！”
　　 “看你说的，老太婆就不能有喜事吗？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报喜的。”
　　 永哲说着，拿出一张邀请函递给李英继续说：“怎么，我大老远的来报喜，你不邀请我进屋坐坐喝杯茶吗？”
　　 李英接过邀请函，慌忙拉开房门笑着说：“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蜗居虽然简陋，粗茶淡饭茶总还是有的！”
　　 李英的室内布局简单却不失典雅。
　　 永哲一边欣赏书架上的书，一边对李英说：“别忙了，我坐坐就走，本来那份邀请函是要快递给你，但是因为我特别想见你，就对领导说我出差路过你这里，可以顺便带给你。”
　　 李英笑着说：“难得你还记得我。说实话永哲，这些年，老朋友我差不多忘光了，也就你还能让我时常想起，想起你就会想起很多往事。我呀，现在真是老了，没用了！”
　　 永哲听李英再次说自己老了，这才又认真的端详李英。她原本白皙的瓜子脸上布满了老年斑，嘴角两边出现深深的核桃纹，腰驼了，腿弯了，再看她走路的样子的确没有以前利落，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深邃明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永哲不得不承认，李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她在想，李英不过六十多岁，若不是经历了丧子之痛，她怎么会如此老迈呢？她想安慰她，却欲言又止。
　　 李英端着煮好的新茶对永哲轻声说：“发什么呆？来品品我烹的茶，猜猜看这是什么茶？”
　　 永哲与李英相知就是源于一杯茶。那是在一次妇联举办的全市表彰大会上，永哲接过服务人员递过来的一杯茶正要喝时，坐在身旁的李英也是这样轻声对她说，猜猜看，这是什么茶。一晃这那多年过去了，李英对茶的嗜好不减当年，闲来无事，总会给自己煮上两杯茶，细细品味，就像在品味自己的人生。
　　 永哲接过李英端过来的茶，在嘴边小抿一口，让茶通过舌尖再慢慢的流到舌根，在口中停留片刻缓缓咽下，茶香从鼻孔涌出，永哲赞叹道：“好茶，好香的毛尖茶啊！这是今年的新茶啊！”
　　 李英向永哲伸出大拇指说：“茶是好茶，事是不是好事呀？可别让我像那年那样，给我来个措手不及啊！你要告诉我，这次请我去干什么，不会还有附加节目吧？若有，请你告诉我，我也有个准备。”
　　 永哲忙解释说：“那哪能啊！上次是领导临时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通，而且你也是英雄的母亲，所以才点名请你演唱的。这次不同了，这不是清明节快到了吗，这次是关于文学走向的研讨会，连带发动全市的作家们讨论清明节如何悼念先烈一事，为后期的歌咏比赛做准备。你尽管去就是了，毕竟你是从咱们煤城走出来的作家啊！”
　　 李英接话说：“这就是你给我报的喜吗？难得领导们还记得我，可是我现在还算什么作家呀？已经很久都没动笔了。”
　　 永哲听李英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便刻意深深的望向李英的一双眼睛。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深邃，依旧是一双随心境变化着的、与众不同的有思想的眼睛。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随着心境变化着的，心是眼睛的根，眼睛是心的表象。此刻永哲看到表象在李英眼睛上的波光，正是由她心灵反射出的智慧的光芒。虽然白驹带走了时光，年轮衰老了她的容颜，然而李英的心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老去，相反更加坚强，更加刚毅，她的眼神更有穿透力。只要与她四目相对，立刻感觉自己的心事被她透视了一般，一目了然。
　　 不信你看，永哲还没说话，李英就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永哲忙笑着说：“不是不信，是觉得你不动笔一定有原因。”
　　 李英呵呵地笑起来：“要不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一点不假，我是在酝酿一部小说。”
　　 永哲忙放下茶杯问：“什么名字？”
　　 李英回说：“聚会。”
　　 “聚会？”
　　 “是的，是聚会。已经酝酿很久了，一时不知怎么写开头了，呵呵，脑子不够用了。”李英谦逊说。
　　 永哲则念叨着：“聚会，聚，乃会合之意。聚集、聚积、聚拢、聚齐、聚餐、凝聚、欢聚一堂、物以类聚；会，聚合、合拢、会合、会审、会话、会议、开会。是指多数人集合组成的团体。聚会两字连在一起就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或议事，或会餐、获表彰、或联欢。上有西天王母瑶池盛会，下有阖家欢乐的小聚，不知你要写的是哪一种聚会呢？”
　　 李英微笑而神秘地说：“阿婆还是初开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恕我不能告知。”
　　 永哲又抿一口茶知趣地说：“既如此，我就静候佳音，等你大作完成，我在从头细细品读吧！”
　　 李英说：“你当然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了！”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永哲放下茶杯站起身，拉着李英的手又说：“李英，回头你看一下邀请函的内容和注意事项。茶我喝好了，饭就不吃了，我还有事，该告辞了，我们过几天在文学论坛的大会上见。”
　　 送走永哲，李英又坐到窗前的阳光下，独自认真地看着邀请函。房顶的喜鹊不知什么时候“散会”了，空旷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阳光美美的照耀着李英清癯的脸庞，春风仿佛要把暖阳送到李英的心里，温暖李英那颗孤独的心，然而李英的心情却似乎不太好。
　　 她一边看着厚厚的邀请函，一边不耐烦的嘟囔着：“一个邀请函也要这样啰里啰嗦，什么春风华展啊、暖阳初送啊，这些华丽的辞藻与邀请函有什么关系呀？因何事邀请，时间地点说清楚就完了，何必这样长篇大论的糟蹋风花雪月的艳词佳句呢？这些人啊！什么时候能纯粹的干点事，干净的使用文字呢？悲哀，文字的悲哀，文学的悲哀，执笔者的悲哀呀！”
　　 李英这样自觉不自觉的抱怨着，眼前浮现出一场盛大的表彰会。
　　 那一年，七市出现一个英雄，一位名叫张华的大学生，为了救一个不相识的掉进粪坑的老爷爷，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老爷爷是救活了，张华却永远的离开了人世。这件事惊动了省城，惊动了中央。七市为了悼念张华，特意借三八妇女节的日子为英雄的母亲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表彰大会，大会的议题是：“向英雄学习，向英雄的母亲致敬”。
　　 那场大会，汇集了各单位的大小头目及劳动模范还有优秀学生代表，李英能够被邀请参加这一光荣的大会是源于她是烈士的的母亲，也是烈士的后代。
　　 李英的儿子叫李军，是侦查兵。他在一次特殊战斗中壮烈牺牲，那年他只有二十三岁。当李英听到这一噩耗时，她身体摇晃着靠在墙上，泪水无声的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良久她才悲痛地说：“好！好孩子。为国捐躯，死得值！”
　　 李英的丈夫是一个小官，姓吴。李军原名叫吴军，吴军九岁那年，他的爸爸携公款和一个女人外逃，后来被抓捕判刑。李英一气之下，起诉离婚，同时把儿子的姓名改成李军。因为丈夫的污点李英始终抬不起头，仿佛是自己做错事一样，本来就很内敛的她更加寡言少语。尽管单位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处分，但她对自己要求则更加严格，文笔也更加锋利。儿子高中毕业那年，她送他去参军。她叮嘱儿子一定要当一个好兵，精忠报国，为自己、为国家增光！千万不要像他爸爸那样丢人现眼。李军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在部队刻苦训练，努力学习，很快考入军校，在军校他光荣入党，毕业分配到国防侦查部队，番号一直保密。李英从此摆脱了丈夫带给她的阴影，常常为自己有这样优秀的儿子感到骄傲。儿子牺牲后，她没有向国家提出任何要求，就像张华的母亲一样，只是默默的做着自己的工作。
　　 李英的爷爷是志愿军，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遗体至今仍然留在朝鲜的土地上。李英出生的时候，爷爷早已经牺牲了，他没有见过爷爷。但是在她幼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大人们讲起爷爷的故事，也知道学校年年清明节都给爷爷献花圈，于是她就切切的盼望早日上学，早日亲自给爷爷献花圈。上学以后的她终于如愿以偿，每年的清明节，不管是什么天气，学校的全体师生都会高举国旗，手捧花圈排着长龙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向烈士陵园，在烈士墓前举行少先队入队仪式。鲜艳的红领巾飘在同学们的胸前，那是李英最自豪的时刻。后来李英随父母家迁到市里，远离了乡村，这样的活动她再也没有机会参加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去年同学聚会，李英有机会回到故乡，有机会叩拜爷爷的墓碑。然而，当她来到墓地时，眼前的荒凉景象使她悲愤不已。四周原本绿油油的柳树砍伐殆尽，代替而来的是一人多高的蒿草，烈士墓碑孤零零的歪斜在荒野上，被厚厚的浮尘和泥土覆盖着。李英拂去泥土，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烈士之墓”，变成了“烈十之莫”，她泪流满面，仿佛看到爷爷躺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她含泪把聚会的全体同学召集在一起，恳切的请求大家帮忙把爷爷的墓碑扶正，把残缺的字幕补齐。
　　 李英说：“各位同学们！首先，我代表我们李氏家族谢谢各位老同学的帮忙！但是，我要说的是，这块墓碑不仅仅代表李家的荣誉，更是我们村，我们乡，我们县，我们省的荣誉！我的爷爷是为国家和民族捐躯的，他是国家和人民的英雄！没有和爷爷一样的英雄们保家卫国，何来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他们是我们的先烈，我们是未来的祖先，先烈们勇于牺牲的光荣传统应该在我们的手中传递下去，不但我们要记住历史，也要让我们的后代铭记历史，那些为国家和民族牺牲和未牺牲的英雄们是中国的脊梁，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我们要世世代代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