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喝水不忘掘井人，做人不能忘本。
　　 正吃着晚饭，手机响了，去你的，又是这个张二愣，我见这个电话，就心有余悸，毫不犹豫地摁住了挂断键。
　　 俺还是习惯把“我”叫“俺”。俺就俺吧，说着顺溜，听着亲切。不像有些半吊子，走出山沟没几天，就觉得出人头地、耀武扬威起来，回到沟里显摆，像是从北京回来的。去过北京的人就知道官小，况且你连个“厕所所长”、“小卖部部长”都没当过，牛逼个球呗，俺想说一句，这是忘了祖宗的蠢货。
　　 沟里的张二愣，打小光着腚儿跟俺一起在沟底的河里洗澡长大的，比过谁的鸡鸡大，比的结果，他落得了个“独蛋”的雅号。至今，若碰了他的面，俺还是叫他“独蛋”。俺那阵子很得意，尽管他叫俺“小鸡鸡”。“鸡小”总比“独蛋”强。为啥？“鸡小”不要紧，不会绝种，而“独蛋”则反之。按城里的说法“独蛋”就是一个睾丸，有欠缺，媳妇怀不上孩子。沟里人也这么说，独蛋独蛋，断子绝孙。再长大些，脸上长了痘痘，目睹了猪、狗、猫、鸡等牲畜不知羞耻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事儿，沟里人叫“猪赶脚、狗连蛋、猫喵春、鸡打水。”人畜一般，俺也耳闻了一些男女之事，加上书本上学的生理卫生，渐渐懂得了为什么有男人、女人。俺常戏谑独蛋。独蛋，俺俩是哥们儿，哥们儿是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若真断子绝孙，俺岂能袖手旁观？俺又左手扶着他的肩膀，右手拍着胸脯，这事儿包在哥身上，俺决不会让你断子绝孙的。独蛋似傻非傻，一时反应迟钝，双臂抱住俺，感激涕零，哥们儿，不，兄弟，好兄弟，小鸡鸡，你的恩情这辈子俺无法报答。俺抻出手指拉勾，他会意，两只手指紧紧地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许变，真如杀鸡誓盟，很严肃、豪气。俺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得了这么大的便宜还卖了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哈，俺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给笑出来了。独蛋彻底大悟，勃然大怒，小鸡鸡，你不是人，头顶长疮——脚板流脓——俺笑着跑着，早已无影无踪了，身后留下独蛋绝情的骂声：操你祖宗十八代——
　　 这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蛮有意思，俺这个人就喜欢怀旧，散步或独处的时候，想起这档子事儿，常常会哑然失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俺患上了精神病。王二愣，不，还是叫“独蛋”吧，独蛋那次被我耍得云里雾里，过后，他就不再跟俺比脑子了。他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俺农门世家，种地、打工、养家是本分，小鸡鸡，你脑子灵，就去跳“农（龙）门吧，哥劝你，那是你的黄粱美梦。”“龙门”真的那么好进吗？就凭你娘，一个寡妇，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要到时“龙门”没跳进，而又毁了“农门”，两头失塌，混成了讨米子，丑话说在前，讨饭别讨到俺门上，就算有剩饭，俺还得喂俺家的猪，喂猪，过年还有得猪肉吃，喂你，等于喂了只白眼狼。
　　 这独蛋吃一堑、长一智，埋汰人的功夫日渐长进。俺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俺说，独蛋，你这话说得也太绝情吧。
　　 独蛋说，婊子无情，王八才无义。
　　 俺说，独蛋，这话不对，这王八、婊子是你还是俺？
　　 他笑得前俯后仰，说，小鸡鸡，俺俩还分王八、婊子吗？
　　 俺被问得翻了白眼，还真是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俺也真服了它。独蛋，你不想读书就不读呗，这般煞费苦心戏谑俺干啥？
　　 他说，小鸡鸡，俺讥讽你了吗？这叫以牙还牙，君子有仇必报。
　　 哎，俺摇头叹息，独蛋，你也称得上君子？鸡肠小肚的小人一个。
　　 那年秋天，独蛋钻进了“农门”。在沟里跟着阿爹张秃子开着“二斤斗的拖拉机，”开始了修地球的生涯。他把地挖得只有两寸深，草锄得根连根。俗话说得好：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地里没了收成，独蛋家差点出去讨饭，气得张秃子抄了根扬叉把他朝死里打。他倒灵活，灵活得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跳来蹿去，扬叉打兔子，空档里过身。张秃子气得浑身颤悠悠，打摆子一般，滚，有多远滚多远。
　　 一个大活人还真让尿给憋死？人有人道，鳖有鳖路。独蛋净身出户，来到城里，靠坑蒙拐骗过活儿。后来，摆了地摊，挂羊头、卖狗皮，尽是些狗皮膏药。班房倒是进过，进班房好着呢，管吃管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露宿街头强百陪。进了几次班房之后，独蛋呆上瘾了，大盖帽撵都撵不出来。后来，不是他怕大盖帽，而是大盖帽怕他，见了他就躲。为啥？当大盖帽往他的地摊前一站，他很自觉地伸出了双手，主动请缨戴手铐，弄得围观的人很多，道路堵塞，影响人、车通行。咦，独蛋的“农门功夫”不见火候，但这耍流氓的技艺是无师自通。独蛋也就渐渐地在陌生的城市站稳了脚根。
　　 独蛋的戏谑成了俺的“激励”。人怕发奋，地怕上粪。独蛋，你笑话俺，可知俺祖上有祖训，祖训就是这通俗易懂的比喻。你的祖上有吗？哦，差点忘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俺不服这个邪，自古英雄出寒家，俺家正是寒家，阿爹英年早逝，阿娘含辛茹苦地带着俺，面朝三亩薄地，背对烈日寒风，却种出了金疙瘩。阿娘说，吃得苦中苦，方熬人上人，娃儿呀，你得跳出“农门”，跃进“龙门”。阿娘的话就是俺的座右铭，俺不能把它刻上木课桌，那样会损坏公物，损坏公物得赔偿，俺家穷，赔不起，俺把它刻在心里。俺刻苦、努力，闻鸡起舞，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在“龙门”外徘徊了很多年之后，俺终于进了“龙门”，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皇粮，也是俺们沟里第一个吃上皇粮的人。
　　 沟里人都说，老王家的祖坟上长了棵歪脖子树、冒青烟了。阿娘的眉头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唇边的酒窝能盛两碗酒，高兴呗，幸福挂在脸上，那是那是，俺儿子叫王东升，这名起得好，旭日东升。哎，阿娘这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只是公家的一名无名小卒，光宗耀祖的事儿还远着呢，看把你给得瑟的。这只是俺的想法，俺是个孝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阿娘这辈子不容易，能高兴就高兴，笑一笑十年少。
　　 真是冤家路窄，俺所处的城市竟与独蛋是同城。扯鸟蛋，天涯之大，海角之广。独蛋，那么多城市，为何偏偏相中这个城市？俺是公家机关人，是一块砖，公家需要就往那儿搬，公家让俺搬到这座城市，俺服从组织领导，来这里的。你个独蛋，流浪狗一只，哪儿都可以安家，为啥偏偏跟俺作对？既然是一座城市，俺与你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走的阳关道，俺过俺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独蛋，俺从心底里瞧不起你，你就是个怂货，装模作样的傻逼。城里的街头巷尾、桥头下、胡同里，随处可见你的幽灵。你跑江湖就跑江湖呗，为啥要跑到沟里？沟里都是朴实、善良的乡邻，有啥好跑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俺听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俺们都是山沟里人，正宗的沟里话你不会说吗？说着乌七八糟的话，俺听不懂，也学不会。更可恨的是，你竟忘了祖宗，还操俺祖宗十八代？俺要操你祖宗十八代，把爹娘竟然叫起爸妈来。哎，亏你能改得了口，就算你给俺一车票子，俺还是改不过来，这不是忘了祖宗还叫忘了啥？叫爸妈你就叫吧，嘴巴长在你嘴上，俺能管得了吗？只不过你叫的时候，俺捂上耳朵装聋子不就得了。最为可恼的是，你坑蒙拐骗竟骗到沟里来了，你卖给俺娘的五香花椒粉是真吗？去你娘的蛋，你竟用包谷面炒熟，再撒些辣椒面，拌上百分之一的花椒面，装进一两装的包装袋，十元钱一包，是真花椒的五倍，你卖的是花椒粉吗？你卖的就是那不值钱的包装袋。你真是烂了心肝，这种缺德钱你也挣。还有什么龙骨、虎骨？熬成汤，喝了百病除，且长生不老、千秋万岁。俺要问你，独蛋，你见过龙吗？世间有龙吗？你见过虎吗？老虎的屁股你摸过吗……那天，俺不在沟里，正在街上的“龙门”刻苦努力、发奋图强，但那天俺的右眼皮使劲地跳个不停，喷嚏喷了一整天，这也难怪了，原来是你小子在作祟。俺要是在沟里，非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不可。
　　 你满嘴的南腔北调，就像迷魂汤，把俺娘给迷糊住了。阿娘把抠鸡屁眼省下来的钱送给了你，白白买了两大包。周六，俺回家，阿娘把早早熬好的龙骨汤端了上来，亲热地招呼着俺，升娃儿，趁热喝，喝了学习能考第一。俺还以为阿娘又熬了自己舍不得喝的腊排骨，“龙门”里的伙食差，油水少，每逢周未，阿娘必定给俺加餐。俺端起“腊排骨”狼吞虎咽地喝起来。哎呀，俺的个娘，这是什么味儿？还有股臭哄哄的味儿。这是排骨汤吗？俺的肚子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这可吓坏了阿娘，又是买药又是请郎中的。阿娘说出了实情。俺气得暴跳如雷，狗日的独蛋，俺要把你剁成肉酱。这王八蛋跑得比兔子还快，早不在沟里了，没了踪影。独蛋，你坑了俺阿娘不说，把俺也害惨了，那个星期，俺闹了一个星期的肚子。俺曾发誓：此生要让俺再碰到你，把你剁成肉酱做人肉包子，俺得全部吃完，让你永不超生。
　　 独蛋比俺还出名了，出名的原因是俺还在求学，他却搞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回到沟里。不，他改口了，叫媳妇，不叫婆娘。沟里人的眼球都被他吸引去了。独蛋了不起，娶了个洋婆娘。洋婆娘洋在哪儿？大冬天的，沟底的岩石上挂起了冰激凌，洋婆娘却穿着裙子，不“动（冻）人”吗？那肉丝袜的颜色跟大腿的颜色一个样儿，远远望去，以为没穿裤子，不“动（冻）人”吗？沟里的土路，洋婆娘扭来扭去，扭动的不是脚跟儿，而是屁股。随着屁股的节奏，凸起的胸脯颤悠悠的，不“动人”吗？把沟里男人的魂儿都勾去了，却把沟里女人的心都气炸了。
　　 嗨，你成死人了，眼珠子不动了。
　　 呸，那个骚狐狸精，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喂狗。
　　 哎哟，这沟里脏兮兮的，到处都粪便，臭哄哄的，男人的色眼如天上的鹰。洋婆娘嗲声嗲气地叫着。
　　 洋婆娘在沟里只打了半天的照面就走了。
　　 张秃子准备半天的饭菜没动一口。洋婆娘嫌脏，扭身走了。独蛋屁癫屁癫跟着后面去了。
　　 走就走吧，走了好，沟里庙小，养不起这尊大菩萨，俺们开始。张秃子说着的同时，仰天往嘴巴里倒了杯酒。阿娘是陪客，主客走了，阿娘就成了主客，格外显得尊重。
　　 俺是时刻准备进“龙门”的人，才不关心这些淡事儿。每逢周未，和阿娘去地头干活的时候，边干边聊，聊的都是沟里的一些奇闻轶事儿。说到独蛋婆娘的事儿时，俺的眼睛惊得像牛眼睛，阿娘，这独蛋才多大呢？竟有了婆娘？十五、六岁，早是早了点儿，俺们沟里有句古训：早生娃儿早得力。
　　 阿娘说起洋婆娘如何如何漂亮、洋气时。俺倒生出羡慕的眼光。猛然间，俺想到一个问题：独蛋不是独蛋吗？能生出娃儿吗？
　　 俺有些幸灾乐祸。漂亮的洋婆娘，你独蛋就是个软蛋，没用的家伙。洋婆娘肯为你守活寡吗？你不照样戴了一顶二百五的绿帽子，说不定到时制造这绿帽子的人还是俺。
　　 独蛋的洋婆娘扭出沟里，就没再回来。独蛋倒是回来过几次。
　　 让俺惊奇的是，俺没给独蛋戴上绿帽子。独蛋和洋婆娘真行，一胎竟生出两个带把儿。
　　 阿娘说这桩稀奇事儿时，俺惊得没把牙齿给吐出来，俺的娘，独蛋生娃儿了？独蛋的蛋不是坏蛋？独蛋没有断子绝孙？俺一脸的迷惑，有些失落。
　　 升娃儿，将来你读罢书在城里找了工作，寻个漂亮的洋婆娘，给老王家生两个带把儿的。阿娘说。
　　 你说啥？俺还小，不着急，漂亮的婆娘不一定守得住。俺说。
　　 不着急，俺的升娃儿一定娶一个最好的。阿娘说。
　　 独蛋不知在城里混得咋样？上次回来没带着洋婆娘，倒是带回两个娃儿，扔给了张秃子，沟里人都猜测，洋婆娘可能跟别的男人跑了，这年月，婆娘跟别的男人跑了的事儿屡见不鲜，张秃子有好日子过了，哎——阿娘叹了一口气。
　　 阿娘，别人家的日子好过不好过，与俺家有关吗？养不起婆娘的男人，婆娘不跑才怪呢？跑就跑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俺淡淡地说。
　　 升娃儿，话不这么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如今可不是他一个人了，两个张嘴都要吃、喝的娃儿，他不管？光凭张秃子一个人能养活吗？阿娘摁了一下俺的脑袋。
　　 阿娘，就独蛋那德性，混得个水不流舟的，他会管两个娃儿吗？一代管一代，秃叔为啥要管？他要担担子，就不会把还没断奶的娃儿送到沟里。俺说。
　　 阿娘没再说了，只是沉重地叹了气。
　　 独蛋啊独蛋，别装大尾巴狼了，走到那里，你还是沟里走出来的一条流浪狗。
　　
　　 二
　　 俺住的那条大山沟延绵十几里，如一条大蟒蛇横卧在崇山峻岭之中，原古时代，都把叫“蟒蛇沟。”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心生畏惧，以至沟里多年冷清。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蟒蛇沟的富人也不少，不亚于沟外，却没有远亲进沟拜访。
　　 蟒蛇沟啊蟒蛇沟，蟒蛇出没的地方，去了就没命了。什么最可贵？生命诚可贵。为了去拜访三大姑七大姨而送了性命，不值当。
　　 蟒蛇沟倒没有蟒蛇，菜花蛇、大王蛇之类的倒有，但这类蛇都是益虫，专吃田间、地头的害鼠，不咬人，也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