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荡是一个滨海平原，自古土壤的盐碱度极高，使得好多植物望而却步，使得龙王荡人必须的蔬菜不仅形成了一个春荒岁月，也注定了一个春夏之交的青黄不接。但随着水土的不断淡化，不断吹来的山野风，恩赐般地为龙王荡人带来了初夏山野风：饭谷菜、独独扫。
　　
　　 一、饭谷菜
　　 龙王荡人的土语称小米为谷子，而经过碾米而出的谷粒为饭谷。由于突然出现的野菜种子黑黑的，油光发亮，有着饭谷般的晶莹光泽和丝绸般的柔滑手感，龙王荡人就将它称为饭谷菜。
　　 早已想写一些关于饭谷菜的文字，可一直苦于不知道它的学名究竟是什么，所以手中的笔不断地被拿起和放下。直到两天前，我阅读了一篇美篇摄影作品，作者介绍说这种野菜叫米谷菜。于是，我试着问了一下度娘，兜兜转转了好多次，才有了我心中早已就潜藏着的名字：“野苋菜”。可，这个名字与我心中的印象十分冲突，让我很难接受，于是决定还是用家乡的称呼为题——饭谷菜。
　　 对于龙王荡人来说，饭谷菜是一种纯粹的野菜，人们也不知道是那一阵山野的风的多情，将它们的种子从遥远的地方刮到龙王荡来，然后兀自生根、发芽，葳蕤生长，斗转星移，遍地开花般地生长，仿佛在一夜之间来了个天兵突降，占领了整个龙王荡。
　　 当人们发现关注它的时候，家前屋后，道路两侧，沟河岸边，荒野之交……到处可见饭谷菜的身影。可，让人奇怪的是好像它们纪律性特别强，它们决不踏进粮田、菜地半步，除非那地是闲置或者荒芜着，饭谷菜才会从杂草丛生中秀出。这，也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同时，也说明了饭谷菜是一种不怕土壤贫瘠的植物，更喜欢其它杂草为其掩盖根部。
　　 饭谷菜是一种自灭自生的野菜，它究竟是在春姑娘那一缕裙裾香风中生根，在那一滴雨露滋润下发芽，唯恐是白发苍苍的老农也说不清，道不明。当我发现它时，已经是柳帘垂绿、花枝落红之际，正是春夏之交之时，它们已经长到将近二十公分的高度，已经是可以采摘食用之时。
　　 龙王荡的四月，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开始。曾经接济龙王荡人的过寒菜已经谢幕，即使没有吃完的过寒菜，在和暖的春阳下菜薹高擎，怒放着一片鹅黄的花朵；而栽种的新蔬还刚刚度过了危险期，辣椒颤巍巍地开着粉白的花朵，黄瓜的藤蔓心惊胆战地试着爬架，就连人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要食用的葱，也开出了招蜂引蝶的白花……眼前的春景春韵是赏心悦目的，未来的希望也唾手可得，可当下蔬菜的缺少却难住了龙王荡人。
　　 谁是龙王荡第一个吃螃蟹的，已经无法寻找答案，我只知道是上辈流传下来的。上辈们不仅告诉我们饭谷菜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菜，也是一种具有独特口味的野菜，更告诉我们如何去烹饪饭谷菜。
　　 饭谷菜是一种采摘梢头嫩茎叶的野菜，本以为漫山遍野生长得再多，也只能够打发人们几天时光。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饭谷菜，却恰恰拥有着强大的再生力量，如同韭菜一般可以一茬接一茬地采摘。就在人们摘取嫩头转身离去的时候，饭谷菜的茎秆好像突然长高了一截，剩余的叶腋下也脉动起来，孕育着新的幼芽，只需三五天的时间，当人们再次回眸时，那些饭谷菜主干不仅粗壮了许多，也再生出五头八岔的新茎叶，叶羽肥大而厚实，茎秆粗壮而赤嫩，而且少了许多茸毛。
　　 不愧是野生的植物，尽管沐雨经风，独立旷野，却无处不在展示着天出的魅力。饭谷菜的生长速度，尽管人们不断地掐头截茎，往往在人们不经意间，就可以生长到一米多高，既免去采摘人弯腰之劳，也远离了土壤保证了叶茎的清洁。虽然是一种野菜，饭谷菜却拥有花朵一般的茎、叶，它的叶片互生，叶形呈菱形状卵形，先端锐尖，基部锲形，层层叠叠，由大到小，从梢头俯视，简直就是朵朵盛开的莲，既妖娆又静雅，在阳光下散发着一道道光晕。它的每枝分枝杈茎都是从叶腋再生，斜向主干的四周，规则而规整，不过，由于它的茎枝特别鲜嫩，往往承受不了枝头的绿色，明显有着弯曲状，宽大平展的叶子，敦厚而柔软，叶色翠绿，让人有如见新柳的感受。
　　 嘉木芳草自多情。说饭谷菜生命力极强，还有一个原因是它春生夏吃，秋生秋吃，甚至再冬天还顽强地出苗生长，而且勿用人的眷顾，在自生自灭中不断轮回。一年多次出苗、生长、成熟的特性，着实难能可贵。无怪白居易曾经在《送客南迁》感叹到“飓风千里黑，苋草四时青。”
　　 无蝉不夏天。当蝉唱知了歌时，夏天的气温在不断的上升，此时食用饭谷菜更有一番风情。戴上一顶麦秸草帽，左手摇一把芭蕉扇，在或阡陌陇上，或家前屋后，一转悠的功夫，右手就掐来一大把饭谷菜的嫩茎叶，开水一汆，洗净沥水，乱刀一切，即可装盘。青黛的菜，洁白的盘，清清白白，凉凉爽爽，一眼就取走了身上的暑气。拌上些碎玉般的蒜末，按照自己的口味加点龙王六酱，即是一碟唤醒记忆褶皱里的精美之菜，吃上一口，口齿留香的同时，让人神清气爽，喝上两杯是未尝不可的事。
　　 对于炒饭谷菜，作家张爱玲曾经一语破的：“炒苋菜，没有蒜子，简直不值一炒。”一向不吃蒜子的她却在饭谷菜面前，服服帖帖地开了戒。张爱玲的一句话破了龙王荡人的天机，在龙王荡人心中，大蒜是炒饭谷菜唯一的调味品，也是绝佳的调味品。在无数次尝试后，龙王荡人在炒饭谷菜时，只需将大蒜拍扁，在油锅里炸香后，直接倒进准备好的饭谷菜，爆炒一番后撒进适量的盐即可。这是一碟连葱姜都可以免去的蔬菜，可见饭谷菜是何等鲜美的菜。
　　 爆炒的饭谷菜，热吃柔滑、鲜美，冷吃粗粝、爽口，是一碟百吃不厌的开胃之菜。
　　 饭谷菜是一种既耐寒又耐热的蔬菜，夏秋季节是饭谷菜迅猛生长的季节，也是龙王荡人鼓起腮帮子大吃特吃饭谷菜的时节，吃得快，长得更快，稍不留神，饭谷菜就可以高过你的人头，一旦变老，它的茎秆就会木质化。为了减慢饭谷菜长高的速度，人们只好时常去不断采摘，把多余的饭谷菜在沸水中一焯，旋即撒到帘芭上，去晾晒和风干。饭谷菜的干子，可是冬季里的一把火，既可凉拌也可爆炒，还可以与其它醒荤一起烩制，更是作为馅料去包包子和水饺。
　　 秋风起，百草香。如同其它芳草一样，饭谷菜走进了开花结籽的轮回，接踵而来就是向龙王荡人谢幕的时节。可就在《难忘今宵》的旋律还在绕梁之际，咀嚼回味的龙王荡人冷不丁地一低头，猝不及防地再次谋面于金秋时节，让龙王荡人有梦回春天的感受，也让龙王荡人再度重温春天里美味。
　　 适宜的温度，往往让饭谷菜生长葳蕤，如同出水芙蓉般的亭亭玉立，在秋风中摇逸着春天的色彩，袅娜娉婷之态，让人想起戏剧舞台上那些莲步风生的花旦，充满着无尽的回味空间。
　　 就在龙王荡人一边采摘一边感恩之时，饭谷菜好像就在人们的手心的体温下，就开始变粗长高。吃的已经在篮，干子已经收藏，一下子让龙王荡人左右为难。就在饭谷菜不断长茎抽薹，很快就高过了人头时，聪明的龙王荡人想起了腌制的办法，人们纷纷将饭谷菜的薹茎用镰刀砍会家中，摘取梢头和叶子，去叶取茎，切成为三五公分的长度，用盐腌制在瓦坛里，发酵成功后，生熟皆可食用。周作人在他散文中，曾经诉说自己对这种吃法的感受：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无独有偶，汪曾祺也在他的散文《五味》中，也介绍过用臭卤腌制饭谷菜茎：“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充满说明了喜爱吃饭谷菜的远不止是龙王荡人，宁波的周作人在吃，高邮汪曾祺在吃……
　　 回眸华夏数千年的历史，早在甲骨文中就出现过“苋”字，但当时吃不吃饭谷菜，不得而知。但起码肯定，到了大唐帝国时，从孙思邈的《千金食治》到孙元晏的“紫茄白苋以为珍”，足以说明唐人是吃饭谷菜的，再从韩愈的：“肠肚习藜苋”到苏东坡的“早岁藜苋腹”，无不证明，不仅草根百姓在吃饭谷菜，文人墨客更是在齿颊流芳后，还要挥毫泼墨。据说陆游是为饭谷菜写诗最多的诗人，春天里写，秋天里写，打场时写，连做饭时也写过饭谷菜。
　　 饭谷菜是野菜中的上品，不仅为龙王荡人带来了一份鲜美的口福，更为龙王荡人带来了健康的体魄。由于它富含铁、钙，特别适用于贫血人食用，因此被人们称为“补血菜”和“救命菜”；饭谷菜还富含甜菜碱、草酸盐钙及维生素K，具有抗菌消炎、凉血止血和解毒消肿的作用，临床上常常用它来主治痢疾腹泻、疔疮肿毒、毒蛇咬伤和小便不利等，还可以治疗消化不良、咳嗽以及夜盲症等等，总之，龙王荡人曾经因为饥饿而填膛塞肚的那些饭谷菜，却歪打正着地吃进了健康，是一举多得的事。
　　
　　 二、独独扫
　　 曾经的年代里，龙王荡人间的房子是清一色的茅草房，房屋的来来往往的地面都是泥土的地面，人来人往的踩踏和人为的碾压，光滑，平整，不过打扫地面倒是一个让人烦心的事，高粱穗的扫把虽然软可以维护地面，但很不耐用，用不多久就光秃了；而用竹子制作的扫把却又太硬，极易破坏地面的光洁。
　　 这个让龙王荡头痛的事，被来自山东卖生姜的人暗中看到了商机，在一九八零年即将秋收之际，从山东运来了大批扫帚，这种扫帚很特别，从柄子到扫梢就是一个整体，好像这种植物天生就是为扫帚而生长，密密枝梢编扎成为扫头，而圆圆的主干又正好成为适手的把柄，既轻巧，又耐用，成为了打谷、扫地的最佳选择。但龙王荡人当时一直被闷在鼓里，并不知道这种扫帚究竟是什么植物。
　　 那一年，是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第一年，被唤醒活力的龙王荡，当年就获得巨大的丰收，人们总算过上了温饱的生活，所以龙王荡人从秋到冬一直处于欢天喜地之中。当春姑娘的裙裾香风再次熏得柳绿花红时，大地复苏，深知人勤地不懒的龙王荡人，早早地开始了春耕春种的准备工作，耕田耘地，挖沟修梗，就在农人们席地而坐休息抽烟时，有一种翠绿的新芽走进了人们的视野，龙王荡人都感到纳闷，从来就没有看过这种野菜。
　　 当龙王荡人中午回家吃饭时，这才发现，不仅道路的两侧，家前屋后也出现了这种神秘的来客，甚至打谷场边和院落的墙头边，到处都可见这叶似柳叶、色若竹脆的野菜，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龙王荡人感道奇怪时时候，那个山东卖扫把的人再次来到了龙王荡，他爽直地告诉人们：“这是一种野菜，它的学名叫地肤，因为长大后可以用来编扎扫把，俺山东人叫它扫把菜，又因为它一颗就可以编扎一边扫帚，更多的人形象地叫它独独扫。我也没有想到，一次生意居然解决了龙王荡人数百年来一个难题。”
　　 他那口若悬河的话语，让龙王荡人彻底明白了，原来他贩卖的扫把居然就是这种野菜，老队长听后，当即有了种植高粱的计划，变低产的高粱地为高产的水稻田。同时老队长问那个山东人：“你为什么不说它是一种草，而说它时一种菜？”“因为它的嫩叶茎是可以食用的！”那个山东人赶紧解释道。
　　 原来这种独独扫，是一种野生的植物。当龙王荡人使用山东人贩卖来的扫帚时，就将种子散到了场面上，那时候场面上的那些尘土一般都会被制作成为有机肥，从而将它的种子也带进了大地之中，成为了龙王荡人眼中的怪物。
　　 每年的三月中旬左右，只要有一场春雨的滋润，它的种子就借助回阳的地温，率先破土而出，绽放出蝶栖般的翠绿的新芽。不要几天春阳的普照，就会不断地生长出十字对生的叶片，层层叠叠而上，也使它的茎秆不断升高。大约长到二十公分高度时，就可以采摘嫩茎叶食用，此时属于独独扫的幼苗时期，一抹翠绿，肥嫩，最为鲜美。
　　 鲜嫩的幼苗采摘回家，清洗沥水后，可以直接将它入沸腾的开水中，汆水而起，再次清水洗净，沥水，切碎，当即凉拌，只需香酱油无需其它任何调味品，即是可口的一碟小菜。记得爆炒独独扫也是极其简单的事，根本不需要过高的烹饪技术，只需葱姜末在油盐锅里爆香后，倒入准备好的独独扫，翻炒一下就行，由于它本身就是极其鲜美的食材，所以，连味精都不用放，炒起盛盘即可。青黛如竹，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视觉，也给人们在孟夏时光带来阳春的味道。
　　 暮春以后，独独扫的生长速度渐渐的变快，其叶色也有原本的翠绿色，蝶变为一抹灰绿，一旦走进孟夏，有魔幻地呈现着麦绿色。在色彩的变化中，独独扫也在不断生叉生枝，枝枝叉叉纵横交错，叶羽相拥婆娑如竹，枝繁叶茂，枝叶相依，枝叶秀丽的独独扫呈现球状生长，单叶互生，叶形纤细，珠形优美，咋看就是一株千头柏，风雨中恰似一把把绿色的伞，晨露中又似新生的绿色蘑菇。
　　 走进炎炎盛夏，无论烈日如何烘烤，它都面不改色，我行我素地生长，即使是数日无雨，它都能够葱茏青幽，似夏日里阵阵凉风，给人以一种怡然自得的感受，充分展示了独独扫具有耐热、耐干旱的习性。
　　 随着秋风的舞动，独独扫渐渐走进成熟期，花开花落后，与众不同的是，独独扫并没有向好多植物那样走进了枯黄期，再生一般地将自己叶色改变为红色，与白露为霜竞相衬托，给秋天涂抹上一笔浓浓的色彩。一株独独扫就是一个花坛，一个花坛就是一个花境，一簇花丛就是一个花群，独自成趣，又相互点缀，蔚然成景。细数它的流年，从春到夏又秋，独独扫的颜色先后梦幻般地变化，从翠绿到灰绿，又从灰绿到青绿，再从青绿到橙红，最后从橙红到嫣红，无疑是一种布置花篱和花径的优美植物，极具欣赏价值。
　　 每年的四到七月，是独独扫采收嫩茎叶的最佳时节，也是人们大吃特吃独独扫的时节，人们除了用它凉拌、爆炒外，还常常用它去烧汤，用它做的汤，口感味鲜爽口，汤液青绿悠远，让人无法不想起朱自清笔下的那梅雨潭的绿来，既脍炙人口，又赏心悦目。用独独扫汆汤下面条或者用它烧咸粥，是我记忆中难以抹去的一份舌尖上美味。除此之外，独独扫还可以与一些醒荤去烩制菜肴，听任人们的选择和享用。
　　 独独扫除了是龙王荡人一份口福外，它还具有强壮身体、利尿和明目的作用，适用于尿酸过多的疾病。同时独独扫富含钾、铜、铁等微量元素以及蛋白质、胡萝卜素、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在极具营养价值的同时，也药用价值，除了可以清热解毒外，还可以用来主治淋病、带下、疝气、疮毒、疥癣和夜盲症等等。
　　
　　 对于龙王荡来说，饭谷菜和独独扫是二股来自山野的风，携带着山野的清凉，也携带着山野葳蕤的绿色，是大自然对龙王荡人的一种恩赐，同时由于它们都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一经扎根，就生生不息地兀自生长，成为一场刮了数十年的山野之风，至今仍然刮在龙王荡的那方水土上，成为龙王荡人享受不尽的舌尖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