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瘦马外传(小说)
我的童年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万物凋敝,百废待新。就在这个时候,我风尘仆仆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从此,世界上便有了一个叫瘦马的人。人无法左右自己的出身,就如同我们无法改变星月的轨迹一样。但凡我有一丁半点的能力,我怎么会在满目荒芜,饿殍无数的时候来到尘世呢?母亲怀胎十月给我人型,我在母腹中很正常;呱呱坠地,我五斤八两,也不孬;我四肢健全,五官周正,我没毛病!也许在母亲腹中,我就感受到了饥荒的恐怖,很有可能我就是哪个不知名的饿死鬼投胎的。一出生,我吃奶的那个吃相,唯有贪婪二字,方能形容。母亲生我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岁数大,家又贫,母亲一天三顿稀的都喝不上,哪有什么充足的奶水供我吸吮。一吃不饱,前后三村,方圆五里,就被我哭得不得安宁。没法了,母亲只好抱着我到还在哺乳的家庭,挨家挨户为我讨口奶吃。此刻,每个乳妇都看似蛮大方地喂我几口。后来,我听人说,并不是每个乳妇都心甘情愿把她们珍贵的乳汁给我喝的,她们的孩子也吃不饱啊。只是我的哭声太大,乳妇们怕回了奶。不过,多数乳妇给我喝奶是出于同情。有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我是喝百家奶长大的,这也是我回望故乡的时候,双眼总是噙满的泪水,因为生我育我的江南故乡,除了我慈爱的母亲,还有从未收我一分奶钱的,数不过来的,我的奶娘。
屋漏偏逢连夜雨,荒年却遇大肚汉。断奶了,我依旧逮啥吃啥,家里好吃的东西多半都入了我那总也填不满的肚子。但光吃不长,我五岁还没普通小孩两岁那么大,吃下东西都长嘴,长胃了。我六岁才会走路,七岁方学会说话,八岁时开始有记忆,是一个典型“大器晚成”之人。至今,我的脑海里仍搜刮不出一星半点关于童年的记忆,关于我童年时林林种种的传说,都是村里人告诉我。不过,愚钝很多时候比聪明好,糊涂也比清醒幸福。我真的有幸,我长了一个笨脑瓜子,要不然,那个多灾多难的岁月不知会给我的童年留下什么样的记忆。
我的小学
八岁那年,我背着母亲做的藏青色粗布书包欢天喜地去上学了。包里有书,我便是文化人,从此目不识丁的乡下人再也入不了我的法眼。也许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一闻到书本上散发出浓浓的墨香味,我就充满了困意;一翻开书本就觉得铅字千斤重,字字挂眼帘,还没瞄上几眼,我就呼呼大睡。我读小学那会,正是“读书无用论”盛行之际,老师上课是为了混几个公资,父母送小孩上学只是有个地方管束,让自己的小孩少惹是非而已。上课睡觉本是件很正常的事,可我一睡着便“大闹天空”,说梦话不着边际,打呼噜惊天动地,跟小时候挨饿时的哭声一样,搅得一到六年级无法上课。原本学校是要开除我的,幸运的是,我家的左邻是我的数学老师,我家的右舍是我的语文老师。母亲陪着笑脸去央求,还把家里最新鲜的蔬菜送给我的老师,这才保住了我的学籍。虽然学校法外开恩,让我继续读书,但丑话说在前,一旦我上课犯困就得被当值老师提溜到校外,大人不得有异议,不然退学没商量。我被拎出门外,学校是安宁了,可我的学业却被荒废了,不是我智商不高,我梦中每次“门沙”智力测试,我的智商比孙悟空都要高出好几倍啊。我的期末考试结束,我看着满是红色字眼的成绩报告单(当时学校填写成绩单时,不及格的一律用红色字。)成绩报告单上醒目的红字,在我眼里,仿佛就是插在挨宰犯人背上,那个小木牌上的红圈圈,我拿着重如千钧的成绩报告单,忐忑万分,惴惴不安地回家。
“大学生回家了,考多少啊?”母亲和颜悦色地问道。
“100分,”我怯怯地答道。
母亲喜出望外,都说我儿痴,没想考试能考100分。诚实的孩子不会撒谎,母亲从我游离的眼神中觉察到不太对劲。
“语文多少?数学多少?”
“语文10分,数学0分,我真没有骗人,老师说,一后面跟两个零叫一百。”我一脸天真地答道。
“哎,”母亲一声长叹,啥也不再说了。
一年级我连趴两年,二年级的老师还是不肯收留我。家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劝我不要再读了,到生产队放牛算了。我一听上不了学了,顿时流泪满面嚎开:“读书掌握知识,知识改变命运,我不能像你们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碗,啥能耐也没有,我要读书,我要学翻“筋斗云”,到孙悟空去过的地方打拚,不能像你们一样老死乡下。”家人被我一翻慷慨陈辞着实感动了,说这孩子心气硬,就由他吧。一个瞎眼算命先生听说我立志读书,改变命运的事,对在樟树下纳凉的乡亲说,这娃能讲出这等话来,绝不可小视,将来他是你们村里少有能吃上公家饭的人,不信你们等着瞧。
小学第八个年头,我终于上到三年级,班主任是个俊俏的小丫头,柳眉杏眼瓜子脸,秀发垂臀水蛇腰。到了开春时节,粗长黑亮的长辫子上还系着几朵栀子花,老师好看得让我发晕,好闻得让我心醉,看着老师的美丽真是一种绝美的享受。终有一天,年轻美丽的老师坐不住了,哭哭啼啼找到校长,“校长,我班里那个胡子拉碴的学生瞅得我心里直发毛,求求你行行好,就让他进中学吧。”校长一心软,走了个后门,把我送进了初中。八年了,我浪费了时间,却赢得持久抗战的胜利,我带着连跳二级的自豪进入了我的初中。
我的初中
到了初中,我已长大。我忽然明白一个事理:一人差受排挤,一群差不受罚。别看我在课堂上蔫巴拉叽像条虫,课堂下我活蹦乱跳就是一条龙。村里几十个小孩都听我的,我就是老大。打架玩耍,偷瓜摘李,少了我就玩不出水准来。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小孩讨好我,当“官”的感觉真好。我把玩耍一套带到学校,不出半年给我带出一批“个体户”。何谓个体户?就是每门成绩不超过个位数的同学。有大伙罩着我的平庸,三年后我初中顺利毕业。只是有点运背,考试前一天到邻村的瓜棚偷西瓜吃,吃坏了肚子,我最拿手的化学只考了六分,平时我能考到十几分。不过语文超水平发挥了,考了16分,五门功课累计41分。那时上高中可真难,全班五十六人,只有十三人考上高中。可谁也没有想到,我居然录取了。事后才知,发录取通知的教育干事,眼神不好,散光且多焦点近视,加大脑间歇性短路,把41分误看成了410,等到他知道原委,我在高中已上了半学期。第十四名是班级最漂亮,也蛮自负的女生,名落孙山后,她流浪异乡。一人一命运,路路通罗马,没想到她后来竟成了一名网络歌手,一首《当面条爱上了饺子》原创歌曲红遍了大江南北。一次,在酒吧里她遇到我,生位硬拽请我吃喝,她泪眼婆娑地对我说:“瘦马,我真的特别感谢你,若没有你,我上了高中,顶多就嫁给村干的儿子,哪有现在如此滋润的日子。”那是我一生当中喝的最尴尬的一场酒。据说,她后来被一个谢顶大肚,比她父亲还大好几岁的富翁包养,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因我的存在,她没有走上书香路,好歹有了个衣食不愁的归宿。一个男人对有些事当明于心而止于唇,大可不必絮絮叨叨地嚼舌头根了。再说她都感谢我了,那真诚的样子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还有什么好内疚的。想到这,多年来压在我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的高中
我能跨进高中的门槛,那是祖坟冒青烟才有的造化啊。我带着兴奋、忐忑,惴惴地跨进了无比辉煌高中校门。一入大门,迎面走来一位戴瓶底般厚眼镜的男子。我垂眉止步,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师好。”
“是学长,不是老师。”那男子满脸通红地应答一句。
看我疑惑的样子,学长长叹口气,“不瞒学弟,我今年都26岁了,长得又显老。我复习了整整八年了,每年都差几分,考不上大学我心不甘啊。今年若是再考不上,我也彻底死心了。”
“学长,我说你咋这么背的,年年就差几分,实在是太可惜了。”我言不由衷地替学长惋惜道。
“我有点早熟,读初一便跟班上的同学恋爱了,难为她等我那么多年,她发了最后通谍,今年无论考上考不上都结婚,再复习,就分手,成家总比考学重要。学弟啊,你千万记住了,以后见到我别乱叫,不然,我下不了台的。”见我说到他的痛处,胡子学长又续了几句。
看着学长离去的背影,我非但没有同情,反而不知为啥竟笑出声来,“我乖乖弄里个东,韭菜还要炒大葱,26岁还在这混,我怕个啥!”可一个台阶,一个水准,学校教书无方,伙食也是清汤寡水的,可管人真有一套,倡导什么:集合号响一阵风,整齐划一一条龙,饭前一歌声如钟,含胸拔背坐如松……乖乖,简直就是军事化管理啊,实在把我压得喘不气来。不过紧张之余也有轻松的时候,我的班主任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讲课一到动情处,便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嚷嚷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在书里翻了半天,也没有闻到一点美女幽香。一天,我上课开小差,多瞄了邻坐的女同学几眼,不幸被明察秋毫的英语老师发现,他愠怒道:“你意欲何为?”
我用蚊吟般的声音弱弱地答道:“书中没有颜如玉,有的全是些像蚯蚓和蝌斗怪字,我连一个也不认得,老师,我的隔壁桌上就有颜如玉?”
话音刚落,哄堂大笑。我又一次被拎出校门,被罚站整整半天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我虚掷着朝气蓬勃的青春,迷迷糊糊中,度过了我的高中生涯。不过,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我长进了,高考我考了88分,我大喜,这么大吉大利的数字,预示着我有着不可限量的前程。高中毕业那天,我感觉天蓝蓝,水碧碧,连风里透着甜丝丝的味道。自由的日子真好,那天,我感觉到我绚烂的青春年华仿佛才刚刚开始。
我的大学
高中毕业,我文也不会,武也不能,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家吃闲饭,即便别人不责怪,自己心里也难受啊。高中毕业三个月后,我只身一人来到北国打工,凛冽的寒风蹂躏着我瘦小的身躯。在北国朗朗的月夜里,我在沉思。就那会,我懂得了什么叫寂寞,什么叫孤独,也是在那时,我学会了反思,学会了怀疑。我都高中毕业了,也算文化人了,我是村里文凭最高的人,可是在外,我连顿羊肉包子都吃不起,偶尔瞟美女几眼,她们都以无比鄙夷的目光扫我,我心中的“颜如玉”咋离我越来越远呢?这知识除了装装门面,真的能改变命运吗?夜深了,我似睡非睡进入梦乡,忽见一蚁神叱斥道:“知识改变命运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诚心不够,学问不深,机缘未到,好命始终是为有准备的人等待的,你心若不诚,哪能有啥‘颜如玉’,就你这德行,能看几眼颜如玉,已是命中造化了!”
我一寻思,不对啊,做学问这样的梦应该由文圣人孔夫子托才合逻辑啊?神仙就是神仙,他洞察我的一切,愤恨地咬我一口,“孺子不可教也。孔老夫子是识得一肚子的酸字,也有‘克己复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可他的学问,只是安帮治国,却不能用它来争霸天下,这也是他为什么周游列国,只在鲁国和晋国暂时谋得一官半职的原因。他斯文的王道并不适合春秋战乱年代一统天下的霸道。追随他的弟子有几个是真正是为复辟周礼而吃辛受苦的,大多只不过是蹭孔子的名气谋富贵的罢了。”
“蚁神,您讲的这些好像与我无关啊。”听着蚁神喋喋不休,文不对题的说道,我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蚁神也虚荣,他原本以为一番惊世骇俗,通天彻地的宏论,会博得我热烈的掌声,哪想到我如此不开窍,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板着个脸怒斥道:“别打岔,上面是铺垫,下面归正题,你现在穷困潦倒,你还指望孔老夫子子给你咸鱼翻身的本事,咸鱼翻身是霸道,这能耐,孔子没有,鱼在水里活得体面是王道,这本事,孔子有。我看你等到胡子白了,头发掉光,咸鱼还是咸鱼?你醒醒吧。”
被蚁神一吼,直吓得我白眼球多黑眼球少。蚁神见状,铁青脸缓和了一些。蚁神不落忍,又爬到我耳边与我耳语一番,听他一席醒世良言,我如醍醐灌顶,顿觉得清醒万分。半夜起身,我给家修书一封,信誓旦旦,其慷慨激昂如同当时被小学开除时一样,我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宣布:要考学校了,若考不上,从此不踏入故土一步。母亲接到此信后,方寸大乱,就火急火燎召集在家在外的儿女。那天半夜,我远在西藏的二姐到家了,母亲把已进入梦乡的其他儿女全部喊醒,星夜召开家庭紧急会。三更前,大家众说纷纭,有的说我犯了神经,不要理会;有的说我头脑笨,就算读死了也考不上,所谓考学只不过自是自欺欺人罢了,由我折腾;还有的说,就让我试试吧,这世上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到了后半夜,大家也争论困了,我考学的事实在提不起他们的兴致,我的哥哥姐姐们巴不得会议早早结束。后来,大家草草达成一项协议:为了防止我头脑整,急火攻心,整出事端,由回西藏的二姐带上我以前的现在依旧簇新的高中课本,绕道到我处一趟,只要能把我糊弄住,咋整都行。说不定二姐人没到,我新的状况又替代了原先的折腾。
第四天,二姐找到了蓬头垢面的我,带我到理发店收拾一番,收拾完,又请我吃了一顿大餐,我一口气竟然吃了二十多个羊肉包子,还咥了两碗油泼辣子面,那顿饭把二姐看得瞠目结舌。一个劲地劝我,“小弟啊,饭不能这样的吃的,吃太多太猛,胰腺会受伤的。”肚子撑圆后,二姐又给买了身得体的衣服。二姐走后,我又走进了从来没去过的澡堂。马靠鞍装,人靠衣装,收拾利索的我,竟然有几分文人的气质,我不由得暗自喜欢。我又烧了一对大红蜡烛,燃起了一把香,虔诚万地分对蚁神祷告:“蚁神功力天下第一,若助我考学成功,时时节进贡,黄天厚土可鉴,绝无食言。”
君不见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英雄伟业安在?唯快活了渔樵耕读……平安,平凡一生实属不易,回首往事应满怀欣慰,不经意间走了那么长的路,赏了那么多的景,如今仍可笑谈悠悠往事,指点江山,评点将相王侯,不知多少人想有此愿,却切切如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