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活着的骷髅(小说)
一
我封闭在一个云雾缭绕的空间,浮游,寻觅,以惊人的速度用300个日夜完成了万年、几百万年甚或上千万年的进化,凝成了属于我自己的体魄。我不再满足于现有的时空,我想开拓,想飞翔,想找我的同类。我终于冲破了那个封闭的世界,看到了一缝微弱的光芒。我向着光芒奋力游去,由于速度太快,一个俯冲,头和脚来了个乾坤颠覆。那道微弱的光芒在我的世界里瞬间消失,我迷惘了,极力挣扎,但双脚被死死卡住。一股清冽的液体灌入我的口腔,我窒息地翻起白眼。奄奄一息的刹那,一种大于我千倍的外力聚集在我的双脚,我被拽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三年后,我知道了那个把我拽到全新空间的是个老女人。她,关东客,我在这个世上邂逅的第一个同类,我四太爷爷闯关东带来的女人。
遗憾的是,我没有见到四太爷爷,他的女人把我拽到这个空间的那天夜里,他走了。下着雪,很大。他躺在后院的病床上,听到了前院婴儿的呱呱坠地声,他笑了,欣慰地闭上了眼。一个走向大限之人,一个高危产妇,他让他的女人选择了产妇。他的女人挽救了两条生命,却没能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是四太爷爷的克星,害他临终没与自己的女人告别。
欠债还情,何况命债。我不能也没办法躲过债户的身份。每天吃了早饭,我就成了狗皮膏药,黏在关东客身上,听她讲笑话,为她捶背,跟她学二人转。
“手使大刀王怀女,齐国巧生无盐娘,花木兰也曾扫过此,刘金定报号下南唐,杨闹红甘州要过表,樊梨花送子在寒江……”《大西厢》她一遍一遍地教,我一遍一遍地学。日子在烂熟的唱词里溜走,我七岁了。
跟我下地去拾柴火!一天,她冷不丁对我说,语气冷硬,脸上氤氲着一种可怕,这种可怕让我陌生,但我还是点了头。
她拿着一根粗麻绳,拎着一个用白蜡条子编的花筐,我背着一个竹篓,跟在她身后。
正值深秋,庄稼收获了,小麦播进地里还没有甩齐苗,一片连接一片的都是新翻的耕地,空气里弥漫着黄土的味道。
关东客把我带进一片荒地。这片地我很眼熟,跟着她来过几次。不同的是,前几次见到的是满地一个连接一个的坟子头,现在看到的则是一个连接一个的土坑,每个坑足有五六米深。坑的四周全是新挖的黄土,黄土上分散着一片片朽木和一段段腐骨。我不认得这是些什么动物身上的骨头,只知道就是骨头。生产队每年杀猪杀牛我见过,剔净肉后剩下的就是这种东西。不同的是,那些骨头上沾着肉屑,煮熟后可以啃食。眼前的这些,上面很干净,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孔。
老奶奶,那些坟子头呢?我疑惑。
扒了。
为啥扒了?
种庄稼碍事。
哦。坟子头里的那些死人呢?
变成骨头了。
哦。是这些骨头吗?我指着黄土上的碎骨问。
关东客没有回答我,深陷的两眼紧紧盯着碎骨,脸阴沉得吓人。她叹了叹气,朝着四面八方拜了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了一番,把绳子拴在了我腰上,将我放进坑里,叮嘱:把那些碎骨头捡到竹篓里。
老奶奶,这是啥?我举着一个圆形的骨头,仰望着关东客阴郁的老脸,问。
骷髅头。关东回答,回答的低沉无力。
骷髅头是啥?是不是死人头?
骷髅头就是骷髅头,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多话!关东客阴郁的老脸,泛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恼怒。
我赶忙闭了嘴。
坑里的碎骨并不多,很快就捡完了。关东客把我拉到地面上,将竹篓里的骨头倒进一个油纸袋里,再把土坑周围的碎骨也全部捡起来,放在同一个油纸袋里,扎紧,系好。随后,再把我放进另一个坑。
一个晌午,我们捡了五个油纸袋的碎骨。关东客把油纸袋放在花筐里,又领着我薅了一些干枯的杂草盖在上面。
回到家,关东客奖了我两块糖,我高兴地一蹦三尺。
关东客盯着我问:今天你跟我下地干啥去来?
我想说捡骨头,一看关东客布满阴云的眼,急忙改口说拾柴火。
关东客满意地点点头,勒令:记住,捡骨头的事不能说出,你爹娘问也不能说,说了,会被雷劈!
为了吃糖,为了不被雷劈,我狠命点头。
我跟着关东客偷偷捡了半个多月的碎骨,这些碎骨小山一样堆放在关东客的正堂房。
老奶奶,骨头真能做柴火?一连几天,我没有见骨头堆变小,忍不住问。
能。天冷了,老奶奶就都烧掉。她说。
二
天真就冷了,西北风瑟瑟的,树叶每天都落满地。关东客很少再出门。我一如故往地往她家跑。她不再教我唱曲儿,只是盯着一大堆骨头发呆。
十多天过去,骨堆比以前小了。我想,可能被她烧了。
丫头,回你家吧,老奶奶要干活。关东客撵我。
不回,偏不回!我噘起小嘴。
不回,就坐着别动。关东客一边叮嘱,一边把院门闩好。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杌子上,看着她进了正堂屋。不大会儿,又见她躬身弯腰地拉着一个大麻袋出来。麻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分量不轻,她拉得有些吃力。
院子里铺着一张苇箔,苇箔的西面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插着三炷香。
坐着别动。关东客再次叮嘱我。我点点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她那老树皮一样的手从伸进麻袋再到从麻袋里掏出包着碎骨的油纸袋,始终哆哆嗦嗦。
看到这些油纸袋,我突然明白,那些骨头不是被关东客当柴火烧了,而是放在了麻袋里。她把油纸袋供在香案前,然后,伏在地上拜了几拜,接着,念咒似的蠕动双唇。我支起耳朵,屏息静气地听,什么先人,什么形势所迫,什么入土为安等等,我没有听出完整的句子,自然也就不懂什么意思。
关东客一包包地将盛着碎骨的油纸袋掏出,每掏出一包,她都要重新点香,重新念咒。看到麻袋已经瘪了,我终于失去了耐性,抓起麻袋的一角,用尽平生气力,把里面仅剩的一包抖落在苇箔上。不知是关东客当初没有系紧袋口,还是我无意中把那个活扣给拽开了,油纸袋里的碎骨被我抖落了出来。随即,一个非常完整的骷髅头出现在我眼前,我抱在手里,左右端详,整齐的牙齿,大眼眶子里塞满了泥土。我伸出小拇指去抠那些泥土,关东客见状,急忙上来夺。我没有给她,抱着骷髅头满院子打转。
放下,快放下!关东客穿着木屐追我。越追,我越上样,咯咯咯地笑着,感觉好玩极了。
三跑两跑的,一个不留神,我摔倒了,右手中指一下子被骨棱划破,顿时,鲜红的血流了出来。
臭骷髅头,死骷髅头,一点儿也不好!我一赌气,把骷髅头扔在了一旁的水盆里。我手上的血也跟着滴落在水里,鲜红的血瞬间洇满水盆。
关东客吓坏了,急忙跑屋里拿出酒精和纱布。
疼吗?关东客一边包扎一边问。
疼,可疼了,很疼很疼的。我撒娇。
让你坐着别动,就是不听话,这会儿觉着疼了吧?小淘气!包扎好,关东客在我眉心点了一下。告诉老奶奶,你娘问你咋伤的,你咋说?
摔倒了,被柴火划破了。我知道不能把捡骨头的事说出去。
嗯,是好孩子,真聪明!给你发奖!关东客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给我。
噢噢噢,不疼了,不疼了!我兴高采烈。
关东客笑了笑,转身去水盆里捞骷髅头。可能是视觉角度产生的幻觉,也可能是我的血液粘在了骷髅头的眼部,关东客捞出的刹那,我看到那东西好似流出了血色的眼泪。
我很好奇,去她手里抢。她不给,逗我。我围着她弄景,她就抱着骷髅头,龇着大牙,瞪着大眼。她原本就是高额头,深眼窝,布满皱纹的脸上皮多肉少,当时的样子跟她手里的骷髅头很像。我指着她大笑,你变成骷髅头了,你死了,哈——
回你家吧,你娘应该放工了!她脸色骤变,沉思了一会儿,再次撵我。
我不想走,看她脸色难看,也只得不情愿地离开。刚离开,我就听到院门从里面闩上了。我赌气冲门踢了两脚,嘟囔:死骷髅头,你就是死骷髅头!
跟关东客家的院门不同,我家的院门一天到晚都没上过锁,我想什么时候回家都行,只是进不了正堂房。
院子里很静。夕阳照在梧桐树上,一大片阴影在东屋墙上晃动。
骗子,哪里放工了,再不跟你玩了!我怨恨起关东客。抬头看见三只芦花鸡在石榴树下扒土,我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等到了跟前,伸手去抓,结果,鸡没抓到,人却摔在地上,弄了个嘴啃泥。我委屈地抹了几把泪,被骨棱划破的中指也忽然间作疼。
臭鸡!臭骷髅头!臭关东客!我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木墩子上。
独自生了一阵子气,上下眼皮不受使唤地就打起了架。一连几个哈欠后,我进了厨房,跐着一个小板凳上了炕。
厨房没有门,用蒲草帘子遮着。离入冬还有些时日,炕上也没有被子,只铺着一张苇蓆。我往苇蓆上一躺,整个人便恍惚起来。似醒非醒的,忽听狂风大作,在呼啸的狂风中,我感觉身子不停地往下坠,好似坠入万丈深渊。难受,饥渴,想喝水,想大声呼喊,想起身下地,但一切都不受我支配。蓦然,我看到眼前一盆盆的都是骷髅头,龇着牙,咧着嘴,七窍里冒出的水变成了鲜红鲜红的血,那些血翻腾着,翻腾成血海,翻腾成血浪,朝我扑来,我瞬间被卷入了血海深处。
迷迷瞪瞪中,我娘把我背到了卫生室。
伤口感染引发高烧。这是赤脚医生的定论。
这不应该的。关东客是老中医,医术比他们高很多,伤口她已经处理了,怎么可能会感染。一定是赤脚医生嫉妒她,才那么说的。我爹怀疑。
那发高烧咋回事儿?
兴许是没盖被子就睡了,着了凉。
我爹跟我娘的悄悄话,我偷听到的。
打过消炎针,又吃了退烧药,也就清醒了许多,看着升到竹竿高的太阳,我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尽管我爹不相信赤脚医生的话,我娘却没让我再去找关东客,她下地干活,就把我锁在了家里。
吃了晚饭,我娘打发我老早睡下。不想,到了半夜,我又发起高烧,似在火堆上烤。
高烧过后,我感觉很冷,像被关进了冰窖,冻得直打哆嗦。我娘过来看我,抱了三床棉被给我盖,我依旧牙齿打颤。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又开始出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折腾了大半宿,才好了一些。
第三天的半夜,前两宿的状况再次出现,忽冷忽热,越发严重。
我娘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跟关东客去坟地薅草捡柴,以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把关东客请到家里驱邪。关东客一见我的症状,脉都没把,就断定:是疟疾,我能治。我这就回家拿药。
关东客刚离开,我娘就对我爹说:不是咱不相信她。除了几包草药,她要啥没啥,能治好吗?这都烧了几天了,万一耽误了咋办?还是去县里的医院看吧。
偏方治大病,她祖辈又给皇帝看过病,听说藏着很多秘方。她说能治,兴许真能。
我还是不信她。咱闺女就是跟着她生的病。她说发疟疾就是发疟疾吗?发疟疾是传染病,村子里一千多口人,咋没听说有得这病的?她要骗咱呢?赶快带孩子去医院。娘说着就背起了我。
我爹一向扭不过我娘。
关东客诊断没错,果真是疟疾。大夫让住院,还让隔离。
住院?那得住几天?家里又是鸡鸭又是猪羊,还要挣公分,住不起呀!我娘后悔没听我爹的话,想回家让关东客治疗,但医院不放人,怕病情扩散。
疟疾并不可怕,只是我在家耽搁三天,高烧烧出了谵妄,很是棘手,治疗了半个月,才算好转。临出院,大夫嘱托:谵妄痊愈是漫长的,或几月,或一年,或数年甚或终生,这要看病人的精神状况和心理承受力,平时最好不要再受惊吓。
大夫说的不假,出院后的我,再没办法把高烧时的似梦非梦从大脑深层摒除,即便大天白日,只要往床上一躺,眼前就会浮现那一盆盆流血的骷髅头。
三
我不知道,梦这东西也会出卖人。
这天吃早饭,我娘问我骷髅头是啥?我脱口而出“死人头”。我娘大惊失色,问我咋会知道。我很傲娇地一昂头:我捡过呀。
在哪捡的?跟谁捡的?我娘很紧张,也很害怕。
我娘的神色让我一下子想起关东客的叮咛。我闭了嘴,任凭她怎么逼问,我都死死咬住嘴唇。
是不是跟关东客一起捡的?是不是?我娘眼珠子都紫了,脸上青筋暴起。说,是不是她逼你捡的?快说,不说,我就把你扔给要饭的!
我害怕极了,蜷缩着身子,浑身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在睡着的时候还说骷髅头,原来是真的跟那个老妖婆捡过!她个丧尽天良的,逼着吃屎的孩子跟她捡死人的骨头,她这不是生着法子害人?她也忍心!我去找她算账!我娘拉着我去找关东客,我抱住桌子腿死活不去。
纸终将包不住火,关东客领我捡尸骨的事,村人很快知晓了。全村人都骂她欺天,骂她没生出孩子是坏事做绝了。
俗话说,人倒霉时,买斤盐也能生出蛆来。精明的关东客愣是没有躲过倒霉的厄运。
我之后,村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疟疾患者。不日,临近村子也有许多人传染了此病。于是,村里就纷纷传言是关东客逼幼童捡尸骨遭到了天谴。几位患者家属,把她扭送到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她被批斗,被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