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
　　 北京郊区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简易平房，里面塞了五张双层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是奏着一曲无名的交响乐。
　　 老陈匆匆起床，今天他仍然得去趴活。同屋里几个老伙计运气不错，都临时找到了活。自己年龄稍大点，一连几天都是竹篮子打水。招工的一看身份证，都摇头。
　　 六十二岁的老陈腰弯得厉害，像只煮熟了的虾。他觉得自己比年轻时矮了二十公分。年轻时的老陈一米八的大个子，十里八乡的姑娘们见了他，俩眼都放绿光。
　　 老陈轻手轻脚地从床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不锈钢盆，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昨晚买的馒头，瘦而糙的手慢慢把馒头掰碎了，放到盆里，冲上开水。这几年上了年纪，老陈胃不好，一吃凉东西，就拉肚子。等着开水泡透馒头的功夫，他捏起塑料袋里的馒头渣放到嘴里，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拿起搭在床帮上的旧棉服穿上。衣服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刮扯了，露出里面的白色人造棉。
　　 四月的北京，稍稍有了些暖意。老陈弯着腰端着碗从屋里出来，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扒一口水泡馍，咬一口咸菜，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吃，一边乞求着今天运气能好一点。他不怕吃苦，也不怕脏活累活。可是现在他连吃苦的机会都没有！工地上招工一般都不会招像他这年岁的人，因为国家有规定。其实工地上更怕惹麻烦，人上了年岁啥情况都会发生。
　　 吃罢简单的早餐，老陈去赶88路公交的第一班车，坐了五站路，他下了车，转弯走到一处立交桥底下。桥底下早已等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围坐在一起打牌，有的一个人靠着路灯杆子抽着低价的香烟，眼睛盯着远处。老陈随便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掏出旱烟锅子，捏了一捏烟叶放进去，用手压了压，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吧嗒吧嗒一口口地抽起来，等着那些大肚子的老板来招人。
　　 抽了几十年的旱烟，老陈老了，这烟袋锅子也老了，黑不溜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脑子里忽然想起，小四小时候的可爱摸样。每次自己点烟，小四都跑过来，掐着腰，探着头，嘟起小嘴，呒——呒——吹起来没完，老陈也不恼。等点着烟，大半盒火柴都用光了，他就深深地吸一口，坏笑着冲小四吹去，一阵青烟把小四呛得直咳嗽。小四眼里含着泪跑去跟妈妈告状。如今小四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个子跟自己一般高，就是瘦得厉害。想到这老陈心里不是滋味，他怪自己没本事。老大、老二、老三结婚后都自己过日子，拖家带口，手底下并不宽松，也不能指望他们什么。
　　 一辆黑色的奥迪驶过来。还没等到车子停稳，趴活的人像饿狼一样围了过去。车上下来一个大肚子男人，胸前挂着金链子，张口喊道：“谁是木工啊，要两个木工！”那样子真是霸气，仿若他就是这世间的主宰。“我——我——我是——我是——”人群里有七八个人立刻举着手大叫着回应。这是个技术活，不会的人自然就撤到了一边，悻悻地离去，恢复到先前的姿态。老陈一听要木工，也叹了口气，身子起到一半，便又缓缓蹲了下去。大肚子询问了一下，选中了两个人，谈好了价钱，开车扬长而去。被选中的俩个人笑呵呵地带着家伙按大肚子说的地址去开工了。剩下的人，满脸都是羡慕。
　　 整整一个上午，老板来了一个又一个，工人走了一拨又一波。老陈还是没有趴到活，只是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老婆子打来的，老伴只说了一句话：老四要交学费！挂断电话，老陈又点了一袋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他忘记了抽过几袋烟，好似每抽一袋，他的腰就能挺一点，一直挺成成年轻时候的模样。
　　 中午老陈花三块钱买了三个胡萝卜馅的包子。老陈最喜欢包子，他说包子好，有面，有菜。省得去买菜，再买馒头，麻烦。吃下三个包子，老陈打开1000毫升的大塑料杯子灌了几口水，早晨带来的水，现在还算温热。全部的希望他都寄托在在下午。可是谁都知道，下午活更是少得可怜。
　　 日头一点一点地西移，老陈要的活还是没有到。他嘴里含着烟袋锅子嘴，一吸一吸，但并不见青烟从锅子里冒出来，烟叶早已没了。他蹲在那里腰弯得更厉害了，整个头甚至要擦到地面了。等到那天空中的大红桔子跑到高楼的头上，老陈算是彻底断了今天的念想，这个点无论如何是没有人再来招工了。周围趴活的人也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伙人还在吆五喝六地打牌。
　　 老陈空洞的眼神看着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感觉自己还不如这群小东西。他深知再等也是徒劳，老陈慢慢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蹲了一天腿都麻得不听使唤了。
　　 老陈一步一捱地走着，夕阳在地上投下一个弯弯的身影，缓缓挪移。忽然一个车子在他身边停下来，车窗降下，满脸红光，肉松松地一张脸露出来。
　　 “老师，我工地上有个活，打扫院子清理厕所，干不干啊！一天六十，包吃住！”
　　 老陈一听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干——干——”
　　 “明天就来上班，打这个电话。”来人从车窗里递出一张名片递给老陈。
　　 老陈手里紧紧攥着名片，望着越来越小的车屁股，他眼睛开始浑浊起来。此时老陈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轻松，弯弯的腰板也比平日里挺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