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在华北平原的河北保定，在西北戈壁的东风，同时举行着两场葬礼。保定太远，无法参加；东风很近，听到葬礼的消息已经不及赶去。
　　 虽然不能参加，但哀悼祈祷是一致的：一路走好！为早逝的灵魂祈福，与伤悲者一同伤悲。“兔死狐悲”这句话，放在悼念朋友熟人死去的情景里，分外服帖！
　　 第一次觉得死亡如此接近。
　　 保定朋友还得一年才能退休，却没能坚持到那一天。哎，那一天算是什么日子？退休正是享受生活的开始啊！
　　 无法想象他的爱人、他的女儿如何接受这个噩耗。
　　 反正我是无法接受。黑暗里，我默默流下泪水。人生无常，我们曾经相约再见的愿望，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实现了！
　　
　　 二
　　 他们都是我的熟人。
　　 保定朋友的爱人是师妹，从他们成家到现在，一直保持了良好关系。那年，我从天津去保定，他们夫妇冒高温在车站迎接。盛宴接风，品味正宗驴肉火烧，去青苑看地道，专车送我去北京火车站，帧帧幕幕，难以忘怀。
　　 他岳母逝世后回到东风，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的脑海里一直保存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转业前他是营长，回到保定他在国安。他一生没离开保卫国家安全的战场。
　　 记忆里有一件很早以前的事情。深秋的一天，夜幕中一辆卡车扎进弱水河里。亲戚紧急求援，我请他协调车辆，奔波三十余里，把事故车拖拽回来。
　　 更早的画面，是他们结婚时在大食堂里热闹庆祝。那时的他，那么年轻英俊！
　　 他们家女儿小学时跟我家儿子在一个班，六一我们结伴和孩子参与活动。那时候的他笑得多么开朗！
　　 孩子们都长大了，成家了。他很荣幸，女儿生了两个孙娃。他答应女儿，退休后跟他们到葫芦岛，陪孙儿一起长大。
　　 中午他还抱着小宝说下月休假可以好好陪陪，下午他就猝然殉职。
　　 他食言了。
　　 女儿痛心疾首，泣血厉声：爸爸，你说话不算数啊！
　　 师妹痛哭流涕，不能自已：说好的一起到老，你怎么忍心早早抛下爱你的人走了啊！
　　 ……
　　 老单位的这位复员人，后跟我们这些从乡下招工的青工一起到服务处工作。她去了糕点坊，我去了理发室。她是银行行长家的长女，行长是她的养父。她母亲是位老银行，几个姊妹兄弟都很优秀。
　　 她结婚了，男人是单位老师傅的儿子。儿子出生了，男人沉溺于气功辟谷，坐在仓库里不回家。儿子上小学的那个冬天，男人辟谷七天，隐疾哮喘发作，撒手而去。父母早已调往省城，姊妹兄弟陆续离开，她只能与儿子相依为命。
　　 儿子智力一般，学业一般，在舅舅帮助下成为银行员工，做保卫工作。她为儿子操碎了心。为儿子找了媳妇。儿子婚后第四年告诉她：已经离婚两年了！
　　 她怒怼儿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前月你怎么还介绍拿我们的积蓄让她做理财？我的工资卡不还在她手里吗？
　　 房漏偏遭连天雨。刚过60岁，她罹患乳腺癌。治疗两年后，转移成脑癌。半个多月前住院时，她已经瘦成一把柴。
　　 我清晰记得她见人微笑的样子，满是憨厚，纳言。
　　 前两天还见她儿子的样子。模样似她，只是见人面无表情，站在银行门口台阶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我似乎看见她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无边的疼痛令她不愿意看任何人任何物。其实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心早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中年丧夫、娇儿不器！
　　 儿子看着母亲死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伤痛之感。或许他的伤悲压抑在心里，或许他正感受难得的轻松一刻。
　　
　　 三
　　 世界上没有比死亡教育更深刻的了。
　　 从10岁那年奶奶死去开始，我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奶奶的死让我念念不忘。父亲的死让我悲痛万分。母亲的死叫我大失所望。早有侄子的无妄之灾，叫我痛感生之无常。大年初三大姐的死，叫我深感无能为力。
　　 从1986年的年末邻居之死开始，那几年单位年年走人。走的多是不到60岁的人。老李，老郑，老陈，老游。后来还有小党，老李。后边这两个都才四十啷当岁。每一位我都去送行。
　　 1991年，办公室赵主任儿子病亡，十几岁。赵主任喊我写的墓牌。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许多生活事故。有病的也有作的，有知识欠缺的也有积劳成疾的。有家庭原因，也有自身想不开的。至为可惜的是，个别人完全因为自我放纵结出了恶果。
　　 多因同果。他们告诉我，黄泉路上无老少，无富贵，也不讲原因。
　　 方师傅之死让我有了切肤之痛。方师傅是我最早的邻居，刚被安置回黄山市，就肺癌死了。他之死，他家阿姨接受不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接受不了。
　　 他是多么老实的人啊！上班时认真又勤快，生活中对人和气又热情，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忘不了他离开东风时跟我说过的话：我回去安置好，你带全家来黄山，吃住全部由我管！
　　 再见到张阿姨她第一句话就是：你说他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啊！他老念叨你，你怎么没早些去呢！
　　 方师傅之死让我明白，好人并不一定命长。
　　 二哥是去年五月走的。他是县里的名人能人，是我们兄弟中的强人神人。他的离去，让我进一步理解了什么是“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
　　
　　 四
　　 让死亡告诉人生，实属后知后觉。人应当听从经验的啊，人应当听从劝告的啊，人应当从前人那里得到启示的啊！
　　 但是，多数人都有非常固执的一面，都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都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顽固。
　　 执着是好的，坚定是好的，固执却不是个好习惯。多数人固执的原因是，他们看不见自已的缺点，不了解自已的弱点，又抱有很大的侥幸心理，以为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复制别人的成功，得到梦想的收获。
　　 听不进，说不得，等有了自觉，多数已经抵达生命之末了。
　　 遇见柴嫂，问最近怎么样。她说活一天是一天吧。因家人不听她的建议做生意损失她曾抑郁，天天睡不着觉，想跳河。在家人照顾下，总算走过了最难时候。
　　 谁不是活一天是一天？只是，把每一天过得有意义，有价值，不留太多遗憾，实属不易。
　　 人生的差距细微之极。在生死方面可以说完全一致。所谓的差距只是，盖棺定论留给后人短暂议论时，评论不同而已。得到众人认可者，方算成功人生。
　　 再伟岸的死，再渺小的死，留给世人评论、痛快或惋惜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从这个意义上说，活着的人完全没必要刻意生活，做事没必要目的性太强。只有潇洒生活，无愧于心，无愧于人，留给世界的自然不会太差。
　　 况且，只要努力尽心，何必忧心“雁过留声人过留影”呢！
　　 死者给后人留下什么算有价值？一定不是钱财，不是房产。财富是来得快去得快的东西。一定不是地位。地位这些东西只有通过自己奋斗得来才牢靠，靠赐予，太脆弱太不可靠。
　　 只有精神与习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能传承百世，化人度心。
　　 给孩子留下好的习性，看着儿女谨言慎行，努力生活，还会担心什么、死又何惜！
　　 清明近在眼前，旧坟待扫，新坟又起。我真切地听到刚刚离世的朋友同事告诉我：死亡潺湲而来，没什么可怕。把死纳入日常生活，看作人生常态，蛮好。
　　 先行的朋友们，安息吧。让我们把你们腻歪了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继续面对你们烦恼过的问题吧。我知道，你们并没有真的离开。生活中，你们始终相伴相随。
　　
　　 2019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