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不愿去的是医院，可有时又不得不去。这不，岁月总会莫名其妙让身体的某部分出现故障，乃至到了住院挨刀的地步。人说：一起旅游的叫驴友，一起喝酒的叫酒友，一起写字的叫文友，一起当兵的叫战友，一个寝室的叫室友，一块下棋的叫棋友，一起上网的叫网友，一起住院的叫病友。因此我们就叫病友。
　　 病房朝北，两人间。我下午一进入就挂上吊针了。见靠窗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病人，跟我年龄差不多，乃至头型也差不了多少的病人。第二天早上两位实习护士，来整理病房时，看到病床上白色的被子上露出两颗白发斑斑的近似平头，忍俊不禁，掩嘴发笑。我理解她们的好奇，也微微一笑。其实他比我长得高达壮实，被子掩盖了这个真相。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室外散步，吃好早餐回来，问我“吃了吗？”我说家人会带过来。于是就有了交流。他姓Y，是蓬莱仙乡人。竟是老乡，老乡见老乡，没有泪汪汪，却有一种可亲近的感觉。我们都不善夸夸其谈，只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聊。他来这人世比我迟了10个月，于是他称我“阿哥”，我叫他“老弟”。他说告诉我，家是蓬莱城中村，城市改造，房子要拆建，签约搬迁了，正好他的这病要治疗，于是也不再租房了，就来新城女儿家住，到市医院来诊治。他有三个女儿，二个女儿在新城工作，只有老三在老家开着家文化公司。我说，那时生孩子开始控制，两个还在出生至少要隔三年，我刚生下第二个孩子，就开始只准生一胎了，你三个女儿没有受到过限制吗？他说，他是农村的，总想再生个男孩。农村也有点紧张，罚了款。过了会，他感慨道，现在放开生两胎了，很多人却不愿意了，认识不一样了。我说对对，事情变了，人情变了。
　　 Y老弟耳朵比我背，有时护士来通知事项，他听不清，我就给他翻译一遍，他就低低头，淡淡笑一下。
　　 那天我回家拿了几个桔子，过早上市的，皮还是青青的。我顺手给了他一颗，他问，桔子酸吗？我说，还好啊。他就没有拒绝。中午他从女儿家回来说，女儿尝尝桔子说酸的，他怕酸食，不敢吃。我便不敢再给他这桔子。俗语道：“勤汉不吃酸食。”Y老弟应该是个勤劳之人。果然不错，从她女儿的言说中，知道家里的事都是他干的。手术后，他躺在床上，聊起番薯快要收掏时，他就说，他出院后过些天就回去收掏番薯。大女儿就说医生说过三个月不能进行重力劳动，要养息。他说，那总不能让番薯在地上烂啊。于是列数了可以帮助的朋友，分析了他们的情况，觉得他们都有事情，于是说，我还是得去。
　　 周四他要手术，前一天医生、护士告诉他晚上八点后不能进任何食物。周四早上，他早早起床，就去外面散步。虽然住院，手术前，我们行动都很自便。我是在他出去后起床去散步的，回到病室，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女儿也都过来。穿好绿色的手术服。老大随意问他，早饭吃过吗？他说吃过了，吃了一碗粥，两个面包。女儿一听，就急了。女儿追问，不能吃早饭知道吗？他后来想了一会就说，好像听说过，只是不知不觉好像该吃早饭了就去餐厅吃了。看来他也是个随性的人。于是女儿去医生办公室报告医生，医生说那推迟两天了。过了些时候，医生就来查看，这下医生追问，查看细致情节，问知他还在吃家里带来的阿司匹林。医生大惊，这阿司匹林可有抗血小板聚集作用，会严重影响手术止血，急令停止服用，手术推迟至少一周。医生离开时，说，坏事变成了好事，要不是吃早餐，手术可能要出事故。
　　 他的手术推迟到下周五。他术前检查都已完成，也不需要输液，每天等着医生探望，配药。他常在护士站找报看。这护士站的报有时候一下来厚厚的一叠，有时好多天没有一份，就是日报，也是缺席的多。他找到报纸，就拿到病房细细看。而我却依然得打滴滴，家人回定海来处理家务。他的女儿也去上班了。他看好报纸，我们就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起来，当然大多是家乡的情况。聊着聊着，我感到尿憋，就慢慢起身下床，一只插针的手高高地提起输液袋。这时他一下子从床上起身，急忙走过来，帮我拉开卫生间的门。我道谢，他说，兄弟啊，这点小事算什么。以后我打滴滴上卫生间，他习以为常给我打开卫生间的门，似乎这就是他的任务。
　　 我是在他手术后的第二天进行手术的，那天中午我回来浑身发寒，神志模糊，特别想睡，可是老婆按医生的提示，总是叫醒我不让我睡，很是难受。到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等家人们都去忙别的时，我们就聊了起来。他说他是从背脊上注入麻醉剂的，下半身不知痛痒，头脑还是清楚。我说麻醉师在我手臂上注了吊针，叫你就睡一会吧，醒来手术就好了。他说他从反光镜能够看到医生的动作。我说，我注射后不一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交流体会，随意自在。
　　 我们都在第三天着地开始慢慢行走……
　　 他手术一星期后，输尿插管拔掉了，第二天继续观察。而我身上插着两根输出管，还是要挂好多袋滴滴。那天上卫生间大便，家人不在，我把两根管子连着的污液袋挂到身上，一只手高举着吊针慢慢起身移步，他一见马上过来给我打开卫生间的门，口里说着当心管子……
　　 第二天医生查病房后说他可以出院，带药回去。两个女儿就整理行李打包装袋，等护士把药送上，他就要走了。正好我输液还没有进行，于是我吊着两根管子，送他到了电梯前，他说声保重，我道声珍重，举手挥动之间，电梯的门关没了，我还呆然站在门口，20来天同室相处，竟有种难舍的感觉。他的善良，是初心所在，毫无刻意，毫不虚饰，流动于实实在在的小事之间。
　　 我返回到病房，那个病床上已斜躺着个病人，有点黝黑，却是个女的，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医院病房紧张，只有病人，没有男女之分。
　　 护士进来，拉闭她向我一面的床间隔帘，清洁我身上管子与身体的接口。她忽然把布帘一头拉开，钻出头来，一新奇的目光探看，一看护士在清洁输尿管接口，她就放下帘子。重重地发出舒气声。
　　 清洁完，我挂吊针了。忽见她猛然坐起下床，大步走向卫生间，步声喯喯，似乎地面有点震动。她女儿找医生回来，她从卫生间出来，急急追问女儿医生的方案，最后大声说：我回家去，闲得无聊死了。这时搞卫生的阿姨来清理房间，她马上热烈而大声地跟那阿姨说，我又来了，二进宫。原来她数天前在此住院打结石。前几天，又感小腹疼痛，来医院CT发现有打碎的石块卡在尿道了，子女动员了好久，终于把她从地头带到医院。
　　 晚上妻子悄悄告诉我，她姓张，七十出头了。我有点惊异，看不出有这个年龄，于是心生敬畏，我得称她张姐。
　　 第二天清早，她的响声惊醒了我，却见她一阵风似地提着热水瓶出去，又震响着步声进来，自言自语说，早饭不能吃，先去等候做B超。就流星般出去了。她回来时，我已经吊针了。她在床上躺着转辗反侧了一会，就把床边隔帘拉开一角伸过头来，“阿伯阿伯”（以她女儿的叫法）地叫我，跟我聊天。她说自己家住定海东部，平时里把弄土地，家里男人身体不好，种植蔬菜的农活全她一人包干，她家地里萝卜、青菜、芹菜、好菜、花菜……应有尽有，可是绿色蔬菜。清晨起来收割蔬菜，就担着去清云桥一带售卖，人们都会争相购买，现在萝卜一块，芹菜五块一斤……边说边哈哈的笑。我忽然感受到红楼梦里的刘姥姥，直率，随性，热情，活生生的生世景象。中午，女儿给她买了一大堆饭菜，她就有滋有味地咀嚼，发出富有节奏的响亮声音。令我也有点馋感。不一会，这些饭菜就进入她肚中。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开心地说：力气有了。
　　 第二天早上，她穿好手术服装，一切准备就绪，按女儿跟医生的约定，先CT，后手术。八点不到，护工过来把她连同病床推了出去，过了大半个钟头，她推回来，CT做了，等待手术，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这是这么些天她最安宁的时刻。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说，CT显示卡结石没了，不用手术了。她顿时像灵动的虾那样从床上弹了起来，大笑了几声，说，这是我白得一万五元，这是一万五千元也买不到的好事啊。看来她结石被铿锵的步声吓跑了。
　　 又过了一会，被医生叫去的女儿回来告诉她，为安全起见，医生叫她把昨天B超发现的胆道的情况，再磁共振检查一下，没问题明天出院。她又叹息说，还要检查，好无聊。她坐了一会，站起就走动着。她看到我挂在连着管子的污液袋污液快大半袋了，就弯身要帮我放到尿壶后去倒掉。我连声道谢，自然婉言谢绝，怎敢劳驾张姐。她直起身说，你见外了，出门在外，有什么互相帮助，大家双赢。这“双赢”可是太现代的词汇。
　　 CT检查后，泌尿科与胆道科医生会诊后认为她胆道没有大问题，第二天就出院了。离开时，她站在床前对躺着吊针的我热情地说，阿伯，以后去清云桥看到我，可要招呼我。说着挥挥手，震响着步声离开了……
　　 不久我也出院了。自然没再见到Y老弟，新城难得过去；而清云桥一带我倒常去闲逛，希望能看到张姐在菜担前忙碌的影子，可是没有，也许是我太迟了，也许是女儿们不让她再去劳作了，也许……
　　 病友偶然而为，人性却必然自备。虽然相逢难再，而病房中际遇细细碎碎点点滴滴的小事，正映示着我等百姓的人生情怀，简单而自然，总会间或闪上心头，绽开本真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