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那年丁香】老家的春天(散文 ) ——枞阳其林风物记之一
老家的早春二月,主角当然是油菜花。
花从高高的树墙下涌出,在田畈里漫过去,漫过干沟,爬上缓坡,带着田野里的杨树、柳树、乌桕树一路浩浩荡荡,簇拥着、大笑着,呼啦啦地淹了北塘、吴庄,呼啸着奔涌着冲向天边,消失在太阳下、蓝天白云那一边,就连那云仿佛也被晕染成明黄,也带着鲜活酽浓的花香。
两个小弟在桐城高速下口迎我,小弟一拎旅行箱,“妈呀,这么重!”箱子里都是给老父老母的吃食,母亲生日,为儿得回家。一回到老家,见过老父老母,小弟急不可待地带我到村边看那开得正旺的油菜花。
村庄边上的油菜花倒是东一块西一块,长得大半人高。凑近看,一朵朵仿佛黄灿灿的绣球,四片花瓣上下分开,托着中间的花蕊,那花蕊犹如一只方天画戟张开着,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宛如戴甲的士兵:“你是谁?你敢来!”蜜蜂偏偏喜欢那“画戟”,“嗡嗡”地先是悬停,眨眼功夫就上了花蕊,那细细的针稳准狠地对着花心扎去,直摇得花枝乱颤、花蕊迷离;正看间,一阵风来,满鼻香气早已陶醉自己,迎着满怀扑来的“花被”,我不由自主闭起眼睛,学做一回“云苔仙人”。
“国应,国应,赶紧回去!”小婶娘一路小跑地过来,碎了我的云苔梦。村里人少,小弟国应是在家男劳力中第二年轻的了,他今年已经49岁。
“你三奶奶(跟着孩子叫的,其实是三婶娘)门锁死了,你赶紧去帮忙。”“那你要跟着我奥。”“好迈。”二人急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小弟就回来了,说:“老年人(三婶今年82岁),一个人在家,老式的锁,一不当心栓子越拉越紧,就急了。”这些年,年轻人都走了,村里只剩下老的和一些小的。
老父亲的风湿病还是老样子。头天还是一跛一跛地能猴着腰伸着脖子,满脸喜悦地拄着拐杖,看我走进家门,他那眼神里的“密码”我都能读懂。第二天,天上太阳朗朗普照,我屋里一出来,就只见老人家靠在柴火堆上,卷着裤筒、光着脚,脱了外套戴着草帽,脚搭在小木椅上,柺放在身边,迎着太阳晒:一幅“羲皇上人”图。老父亲见我,手按按小腿内侧,“原来一按一个大坑,现在浅浅的了”。我一看,左右两边从上到下按出了一排浅浅的坑,那都是长年的风湿落下的。早年他在铜陵的铜矿上,后来又长期在大圩里干电工,雨里水里来往上下,年轻也不管这些只管湿的干的蒸在身上,就落下了这个病。医生说开刀,全家老小都反对,他也说“换的没有原的好”,不换了。这回痛,是因为冷空气要来,用他的话说“作天变”。轻轻按着他的病痛处,我的脸揪着,老父亲看看我,说:“好多了!幸亏你带的药,搽的、贴的、熏(qiū)的、吃的,一起上就好许多。还有小曦曦,她从日本给我带药!”弟弟说:“现在好多了,去年这时候痛得不照(痛得厉害)。”我不言语了。
老母亲自从摘除了胆囊,现在倒是精神大好。一会儿从屋角出现,那是她从田畈里回来了:“刚刚把山芋种下下去,买的种。还有不少剩的,你可要?带回去是好咥(diē)。”一会儿,树枝树叶让她的身影变花,找鸡去了:“那小鸡前天脚上长个刺,走路跛”,就只见她抱着那只生病的老母鸡回来了,鸡在她怀里,很乖;一会儿又不见了,转眼间就看见她拎着一筐子大蒜回来了:“给你带回去,香;你老三吃得饱,也给他带点回去。”就这样从早到晚,只是走路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脚底带风,现在的步子慢慢地,倒是淡定从容了许多。
有只老母鸡老是“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唤,一会儿就上了鸡窝,一会儿又晃出门。坐在门边的老母亲,瞅准了一把揽到怀里,原来她的手里早已备了一根鸡翅上的长羽毛。她一把捏住鸡的鼻子,拿出羽毛,一比划,无声无息地羽毛就从鸡的鼻孔里穿过。鸡被放走,鼻孔里装了根“扁担”,不舒服,摇啊摇不行,甩啊甩不行,拿脚踢啊踢不行,再摇再踢还是甩不掉那“扁担”,折腾了一会儿它也就“认命”:找食去了。但,它再也不叫唤了。正好路过的小婶娘打趣说“你奶奶本事大哎”,我说“你也会的”“鸡起窝,那要给它穿哪,化个妆,跳舞迈。”小奶奶说着话,人就消失在墙那边去了。
田畈里转一圈回来,就听见“刺啦刺啦”的锯子声,一看老父亲正在锯树。原来,一家人家嫌这两棵树挡了他家坟的风水,砍了,老父亲说“哪里呀!至少20米远,他作。”“算了,拿回来当柴。”老父坐在那里,先锯,锯了身边的,远点的就没办法了,腿不灵便腰弯不了手便够不着。我拿住那长的,递上去,不一会儿就锯好了;接着劈,他抡起砍柴刀,对准树心,一刀下去,应声两半,接着一扔,木片不偏不倚、不远不近、不弹不跳正好在高高的柴火堆上“落巢”。“就是腿不照(不行),这些事他在行咯。”老母亲看着她相濡以吵一辈子的丈夫,眼神填满了“认可”。可不是,他们吵了一辈子,一般都是老父赢了,可是事情最后不一定是他所指示的结果。到后来,老父耳朵基本听不见了,一家人对他的声音大就都习以为常了,比如吼着老母煮稀饭,我们都能理解,那是怕一家人吃晚了。可是掌灯时分吃饭,老母亲不忘了数落他:“磬嘶(xī)的,哪里晚了?”老父亲坐在那里,眼看着桌子,不吭声。
傍晚时分,每天的功课又如期上演。刚买的小鸡,养了一个月,每天圈在网棚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但天黑时分则要归入一只长长扁扁矮矮的笼子里,拿回家。二人先是齐齐的坐在稻场上,看着小鸡“吱吱吱吱”熙熙攘攘挤进笼子里;有些又回头了,一只回头其它跟着出去,网棚里不一会又“浪”一样呼来涌去,20多只鸡把棚子里闹腾得很是生气勃勃。老母亲那头拿棍儿赶,老父亲这头“啄啄啄啄”地唤,张罗了10多分钟,鸡娃总算都进笼子去了。我赶紧上前,拎起鸡笼,“哇——好重!”“不要你搞。”“你老了。”“你不在家怎么办?”我在鸡屋边放下鸡笼,无语,站在那里。
天暗了,老母亲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此刻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母亲自顾自说“老了,猪,张口货,一天到晚要吃,搞不动了。养几个小鸡小鸭,比买的好些耶!你们回来总有口汤喝喝吧,过年了还能带几个回去,外头哪吃得到呢?”于是,双亲80还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拎鸡笼、扎鸡栅、穿鸡鼻……
怕老母亲看见,我侧身出了门。暮色苍茫,高耸的树墙黑黝黝地四盖而来,村里全不见儿时傍晚时分那习以为常的人声鼎沸。田里抠不出几个子儿,插秧割稻又累,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房前屋后的树、草、竹子像墙、像被把房屋包裹起来,于是黄鼠狼、獾子、兔子,各种鸟儿格外地多,小弟对我说,你看土墙上那个洞,里面有小鸟儿,飞进飞出的是公鸟儿,母的在里面孵小鸟。我一看,真是!
小弟家养了狗,他说“那东西(农民很有意思,作害的动物都不直呼其名)能把鸡蛋吃完,鸡鸭常常不见了”。去年回家,他家养的那只小黄狗远远地见到我,就一个劲儿摇尾巴上前迎我,仿佛老相识地接我往回走,我看着它的尾巴一直摇着,你盯着看一会儿就头晕。今年没见到它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它总是欺负鸡鸭,居然跳到一只鸭身上,把鸭咬死了,于是就把那狗买了。今年又有一只小狗,灰身子白腿子,才4个月(相当于人2岁8个月),整天精力充沛、活泼好动,一会儿跳进吃谷的鸡群里,鸡炸了,“嘎嘎——”地四散而逃;一会儿钻到墙缝里,带着一身泥土出来了;一会儿蹭到你的腿弯里,伸出舌头舔你的脚。你要是有兴趣跟它玩,它能含着你的手指头,咂咂有声,香甜无比的光景。“鬼生意(爱好的意思),又撵鸭。我也把你卖了!”他的主人国应教训它,“刺溜——”刚刚撵了鸭的小狗瞬间消失,远远地蹲在稻场上,定定地看着主人:那样子黏人极了!
老家,人老了,树木花草渐渐把它淹了,动物渐渐成主角了……幸焉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