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脸、警惕的眼神，背着重重的大书包艰难爬上123路公交车的样子……我很久没有见到那个矮矮胖胖的小囡了。
　　 一辆公交车就是一个小社会。由于驾车技术不灵，也闹不清交规，分被扣得差不多了，只有常常在阴雨连绵、雨中夹雪的冬日里坐123路公交去上班。没想到，公交出行真的很棒！每天都能看到那位十二三岁的女孩，背着酷酷的瑞哥牌书包，一上车，坐下，放好书包，拿出一支笔，捋袖子，开始“嘣哒哒，嘣哒哒，嘣哒哒”——水性笔两头轻轻重重地击打着塑料座椅，嘴里小声嘟囔着节拍，那样子把少年的活力鼓胀得一弹即飞；有那位瘦瘦高高的背包客，每次不论谁开车都会在路口停下，让他上车：神乘客；还有那位急着关车门差点夹住我一只腿的司机，我说“夹住我的腿了”他说“你从后面上来我没看见”“我明明从前面上来，你说瞎话”“……”“说你不是我要找你的茬，是不想你闯祸，你等人上来了再起步你不差那几秒”，那司机沉默了，我下车时他说喉咙里咙了一句“对不起”。但最让我不能忘怀的还是那圆嘟嘟的脸，每次都艰难地爬上车的小囡。
　　 上海的冬春之交，阴冷潮湿，那冷会钻到你的骨里然后啮心啮肺地疼，疼到你怀疑人生，痛到你怀疑世界是否真的。冷冷的冬日里，起早的都是学生，穿着各色校服的中小学生，或睡眼朦胧、或手拿点心饮料（大冬天还有喝冰可乐的）、或面色淡定一副曾经沧海模样、高高矮矮的孩子们，一路上不断上了123路。小学生一般都有人领着，男孩女孩都一样，外婆奶奶或者妈妈，稀罕的也有爸爸送学的，突然四平路临平路站附近，和花坛上的矮树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奔跑着，黑黑的头发沿着平整的树顶划着均匀的波浪线，再看：家长呢？居然没看见。此刻，我感觉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原来司机有意放慢的。
　　 先听到喘气声，再看见绿色的红领巾，然后孩子呼出的雾气飘散过来，刚到常人腰部的小女孩终于挪到了车中门的一根柱子旁，抓住，眼睛四周扫一遍，大约确定了环境安全，她掏出书包侧面的水壶，小心翼翼递到口边喝了一小口。她的书包和她胖胖矮矮的身体差不多大小、高低，书包边还系着一只小塑料袋子，里面一包牛奶，隐约还有一只包子。小囡看看我，我示意她坐到我的位子上，她翻了一下眼睛，扭头看窗外去了。这孩子怎么这样？！我有些纳闷，怕一刹车你摔倒了所以给你让位子，你倒好。算了！
　　 再次碰到她是放学时分。我一上车，就看见矮矮胖胖的小囡很兴奋地和同学聊天，眉飞色舞很开心的样子，两人不时爆发出哈哈的笑声。看见我坐在他们侧后方，小囡乜斜了我一眼，继续说着她们的开心事，我知道了孩子姓李，知道了他们班上今天有同学作业没做被批评了、谁谁回答不上来问题被罚站了、谁谁下楼摔了一跤送医院了……不一会儿小囡要下车了，两人摇着小手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告别。
　　 又看见小囡一路奔跑着过来了。记得那天早上特别冷，坐在中门右侧第一排的我看见气喘嘘嘘的小囡坐到我后面，而窗户却是开的！“天太冷了！我关上了好吧。”我说。“神经病！”几乎在同一瞬间，小囡嘣出这三个字。
　　 我脑子里瞬间空白了。回头看了一眼，小囡狠狠瞪了我一眼，胖胖的小手上拿着吃食，另一只手正在使劲地开窗户。她不怕冷？！看着她红红的脸，我心想“大约是一路小跑热”，于是帮着她又打开了窗户。
　　 那次受了刺激，以后的日子我心里就老在想“她为啥这样？”渐渐地我觉得，可能是她的父母经常教育她“外面坏人多”“别和陌生人搭讪”：孩子是无辜的，看来是社会环境出了问题。但是，这么小的孩子为啥父母不送呢，赚钱比孩子的安全更重要吗，万一出点事儿怎么办？这些问题老在心里盘桓，怪了，每次坐123总想看见这个小囡，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转学了，不舒服了，还是父母有空送她了？
　　 大约十天后，一个下着大雨的冬夜（其实才下午5点出头，天幕沉沉的缘故），突然我看见小囡拿着伞下车了，雨大地滑，她走到车门边就试图打开伞。没曾想，脚下一滑，她摔倒在路沿上了，趴在那不动了！坐在门边的我顾不上大雨，赶紧下车，一把拉住她抱起来，只见她的脚斜搁在123路车轮前边！
　　 一身泥水的小囡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发现她的眼里一片空洞：她受到惊吓了。但是，她不说话，脸上很坚强的样子，慢慢撑开伞：伞已经摔坏了。我赶紧知会司机，上车把我的伞送给她。我不知道她回家的路还有多长，但我能确定的是，她的腿肯定受伤了。“再坐车，上车你就跟司机说‘受伤了’；走马路上，靠右边，慢慢地走别着急。”我叮嘱着，心揪成了一团。“谢谢！”小囡低着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但我心却化了。
　　 后来，那位打架子鼓的少年经常看到，那位总在转弯处上车的老伯经常看到，那位胖胖的司机总是要等到大家坐定了才开车，就是见不到小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