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大地】记忆里的榆树(散文)
前两年,在市里做生意的大侄子又回到老家去了,说是去种树,种城市绿化树种。前两天,说秋天里可以变成红叶子的榆树培育成功了,销行还不错。可以长出金色叶子的榆树见过了,城市街道已有不少种植,红色叶子的,还真不多见,哪天得回去看看。
对榆树,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小时候的华北平原,那榆树就跟杨树、柳树、槐树一样,路边、沟旁、池畔随处可见,也是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普遍种植的树种。我清楚地记得,有那么几年,榆树上忽然就生出一种橙黄色的小虫子,密密匝匝的,像蜂房上的群蜂一样,爬满大大小小的树干。这种虫子很奇怪,专门啃食榆树的叶子,而且,繁殖力极强,几天就成虫,用不了十天半个月,一棵枝叶茂盛的榆树就被它们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它们就生出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再繁衍生息,做同样的勾当。这种虫子很脏,会分泌出一种粘液,弄得家里脏兮兮的;还很臭,会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令人生厌。当时最厉害的农药“1509”“3911”,也奈何它们不得,往往是没把它们怎么着,却毒死了家里的鸡豚狗彘。农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棵一棵榆树叶子被吃光,而后枯死。后来,人们干脆把已经奄奄一息的榆树砍了,图个干净,以至于,最近几年,榆树在老家已经很少见了。
榆树很少见了,然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却早已扎下了根,并且,还枝繁叶茂,永葆青春。榆树的确是伴随我一起成长的。
春天来了,冬小麦刚刚返青,荠荠菜、蒲公英就开始招来一冬不见菜叶子的人们;柳叶随风轻拂,微微泛黄,榆树的柔条上就慢慢长出一片片的榆钱来。榆钱很圆,像一枚枚青黄的制“钱”,只是要比制钱小得多;榆钱很薄,像一张张黄纸片片,只在中间鼓起一个小小的荷包,是它小小的种子;榆钱很多,一簇簇,一串串,密密匝匝,缀满枝条——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钱串子”;榆钱很嫩,撸一把下来,直接塞到嘴里,嘴里甜甜的味道,胃里真实的存在,比夏天的蜜桃、秋天的鸭梨实惠得多。
“东家妞,西家娃,采回来榆钱过家家。”不过,我们撸榆钱,不是来过家家的,我们要把一兜兜榆钱带到家里去,央求母亲,晚饭的时候,拌上棒子面儿,蒸成“苦累”,填充我们的辘辘饥肠。要是能在棒子面里再掺和些香豆子面儿,或者小黄米面儿,蒸熟了,捣点蒜泥,兑点米醋,再点上一两滴芝麻香油,呵呵,那简直就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家人围坐小炕桌儿旁,一人夹一筷子,满屋飘香,春天的气息也就此荡漾开来。
过不了几天,青青黄黄的榆钱让春日的暖阳晒干,变成白色的小蝴蝶,随着春风翩翩飘落,于是,家家户户的墙根儿起,整整齐齐的田埂儿上,就都聚集起一层层小小的榆钱堆儿。要是正好赶上一场春雨,只需三五天的工夫,那层层叠叠的榆钱就都生根发芽,长出小小的叶子来。只是,墙根不是它们的生长之地,田埂也不会让它们肆意生长,只有一些跑到池边沟畔的,无人理会,便生长起来,一年就能长到一人来高;到来年,兴许就滋生出几个枝杈,长成一棵小树了;再过一年两年,树梢超过了房顶的时候,也就可以在春天长出榆钱了。
榆钱落尽,嫩嫩绿绿的榆叶也就长出来了。嫩绿的榆叶一样可食,只是没有榆钱那样香甜,但总比苦涩的柳叶好吃得多。
即使是榆树的皮吧,也一样是可食的。我亲眼见,邻居家的一棵榆树砍倒了,要做房梁,来了一位专门收购榆皮的,将榆树干涩的皴皮刮去,再将里面的嫩皮巴掌宽的一张张揭下来,札成粗粗的一捆,居然卖了30元钱。要知道,那时的三十块钱可是能买来他们家一年的油盐酱醋的,足足能顶上六只老母鸡的功劳。据说,榆皮晒干研成粉,可以做成食物香料,还可以做很多食物的添加剂,还有通便利湿的功效,其中含有的多糖成分,是糖尿病患者理想的食糖替代品。
我没有吃过榆皮面,听母亲说,六零年闹饥荒,村子里的榆钱、榆叶还有榆皮都给吃净剥光了,榆树遭了秧,可它们却保住了数不清的人的生命。
今年,清明节后的一天,去西柏坡,正赶上经营“年年榆”老榆木家具的朋友装修店面,悬挂“榆皮老面馆”的匾额,说是准备在“五一”开张的。这榆皮面可是稀罕物,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了,原先山里人家为补充粮食的不足,掺和着小麦、玉米面填饱肚皮用的,现在又挖掘出来,当做特色美食——这朋友也是煞费苦心了。榆皮面的药用价值先不说吧,可以唤起那些经历过苦日子的人的淡淡的乡愁,那是一定的。反正我跟朋友说了,五一以后我一准来讨一碗面吃。
上中学的时候,我家分得一块新的宅基地。房子盖起来,院子平整好了,母亲说,该种上小树了。我们全家人就在村边、路旁寻找树苗。我们学校在几个村子之间,每天上学,我就顺着路边沟沿一路寻找,看到一些中意的小树苗,就做上记号,等傍晚放学回来,连根拔起,然后种到房前屋后和院子里。就这样,一年下来,我家院子居然种下了70多棵小树:大的拇指粗,一人来高;小的筷子粗,尺巴高;槐树杨树都有,榆树最多。两三年后,那些小树郁郁葱葱,都有胳膊粗了,树冠遮满了院落,蓊蓊郁郁的,招来知了、小鸟天天唱歌。
上大学后,哥哥成了家,住进新院子里,我的那些小树也都长得更粗更高,成了材。院子里挤不下了,就砍下来,做了厢房、门洞的檩或椽。后来,房后的一棵榆树,长成合抱之木,于是就做了新房的房梁。
榆木也是极好的木料。杨柳树长得快,木质疏松,不堪重用;槐树枣树木质坚硬,可成材慢;唯有这榆树,介乎这两类树种之间,且木质坚硬又有韧性,打车辕子做房梁,都是很理想的木料。听说谁家盖新房大梁是榆木的,那得刮目相看。还有榆木做家具最漂亮。老榆木家具,厚重、分量足,色泽也沉稳,尤其那木纹,纹理清晰,自然流畅,还相当细腻。板材选好,打磨光滑,再上两遍明油,不用上色,天然的色彩配上自然的纹理,非常漂亮。不瞒你说,我家现在用的一套餐椅就是老榆木的。
前些年,在花卉市场上见到了山榆木的盆景,躯干盘桓,虬根扭曲,叶片细小,疏疏朗朗,非常喜欢,就买了一棵养在阳台上,不成想,没几天就叶子脱落,没了生机。我见过的,废墟上,石缝里,哪怕上乱石岗上,榆树都可以生长,无论土壤如何贫瘠,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它们都能茁壮生长,根本不需要怎样的尽心呵护和打理,但绝对不是温室里的花花草草,而是大自然的娇子,天生的平凡普通且率性自然。就这种秉性,想要驯化它,估计也并非易事。
榆树生长力旺盛,是最理想的绿化树种。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让学生收集草木的种子,说是国家要用飞机,将这些种子播撒到大西北的荒山上去。我们就几人一组,春天扫榆钱,夏天撸花种,秋天收草籽,冬天捡槐豆,然后装在一个个纸袋子里,交到学校去;学校会根据每个学生交上来的数量,发给铅笔、橡皮、作业本。这几年到陕西甘肃宁夏新疆旅游,见到山野里的榆树槐树,还时不时想着,那里面的哪一棵,说不定就是我当年捡来的种子呢!
这几年出门旅游多了,而且非常喜欢自驾游,目的就是更接地气些,也趁此观赏到了各地的花草树木。发现,这榆树的确是分布非常广泛的树种。南方自不必说,我在云南丽江的山林里见到过;北方的黑龙江富拉尔基,遍地都是;新疆的喀纳斯禾木河畔,长得又高又大。陕西有个榆林市,在陕西省的最北端,绝对的陕北,看到这个名字,就已经可以不言而喻。河北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当年纳兰容若跟随康熙皇帝出征路过此地,写下了著名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其中的“榆关”就是山海关,想必,那时的山海关定然是郁郁葱葱的榆树的天下!
这榆树应该很早就有吧。《诗经·唐风》早有“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之说;成语里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出自南北朝时期范晔的《后汉书》;晋代陶渊明在《归园田居》里也有“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的诗句。
榆树随处可见,源远流长,平凡普通,实惠耐用,一如我们这些农村里出生,乡野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没人娇惯,不需任何呵护,起先,是一帮一群扎堆生活,泥里土里不分你我,可只要给一处适合的土壤,他们就繁衍生息开来,从不起眼的小小榆钱长起,慢慢长成小树,大树,枝繁叶茂,荫庇后世,奉献种子、叶子、树皮、枝干,有的还做了栋梁。他们没有过多的要求,给点雨露就滋润,却会给他人以最实惠的帮助;他们不苛求怎样的回馈,懂得感恩,甘心奉献,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即使是遭受命运的磨难了,也只会默默承受着,但绝不改变自己的本性。——我禁不住对榆树肃然起敬了!
令人欣喜的是,这几年榆树又开始广泛种植,榆钱也可以年年吃到了。那天从山里回来,撸了一大兜子榆钱,蒸熟了,与腌肉蒜苗一起炒,做成改良过的榆钱饭,发到朋友圈,馋了好些人。
哦,春天到了,该回老家去,去看看侄子的红叶榆树,也该结榆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