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最早用一个“庆”字叫我的人，都没有了，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奶奶。这个“庆”字带着儿化音。
　　
　　 奶奶就是奶奶，就是爹的娘，就这么简单。只有饿了才想起奶奶。其实也不是想起了奶奶这个人，而是想起了奶奶家厨房里挂着的馍馍筐。名字虽然叫馍馍筐，我却从没在里面翻见过白面馍馍，全是黑窝头。大街上玩耍饿了，跳过横在大门口挡猪羊的门板，跑到厨房里，踩在板凳上，扒住馍馍筐，摸到一个窝头，掰下一块来，大口小口吃着，继续到大街上去呼喝跑跳。对了，家里人老爱说“去奶奶家”而不说“去爷爷家”，这是为什么呢？“爷爷”和“奶奶”这两个称呼，我叫了四十多年，试问这个世界上，像我这么有福分的，能有多少呢？
　　 奶奶令我迷感。比如现在，我想写篇关于奶奶的文章，但我搜肠刮肚，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小时候奶奶的模样，奶奶在我四十多年的记忆里好像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一双小脚，满脸皱纹和褐斑，骨瘦如柴，始终仰着头眯眼笑着，露出两颗不对口而泛黄的门牙。
　　 更令我迷惑的是，在我的世界里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娘所描述的不公平的奶奶，一个是整天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奶奶。不过，谁能弄清楚大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后来娘有了一次大爆发。
　　 我上初一时，要交学杂费，十几块钱。我从来都不知道钱为何物，需要时一张嘴钱就来了。好像村里人都羡慕我家有钱，且不说是什么语气什么眼光，原因很简单，爹是生产队队长。但这次有点麻烦，当我上气不接下气从学校跑回来要学费的时候，娘发了愁，说没有钱了，两个哥哥和弟弟交学费全拿走了，家里一分钱也抠不出来了。娘领我到邻居家去借，大娘从棉被垛下掏出一个布包，捏着底往床上一倒，只滚出几个硬币，她家也有几个孩子上学。无奈何，娘说：你爹在村后打药，问你爹有没有办法。我飞奔到村后棉花地里，给爹要钱。大太阳下爹一身汗水和药水。爹咬牙切齿地说：要钱要钱，兔子拖钱都不够你们花的！别上了！我如挨了一棍，万分沮丧地回了家：爹说不让上学了。娘一把拉起我去了奶奶家。
　　 到了奶奶家，娘放声大哭：光说我家有钱有钱，孩子连学都上不起了！你那有能耐的儿不让玉庆上学了！奶奶正在厨房里和面，惊慌失措，赶紧把两手擦干净，快速地挪着小脚，一手拉着娘，一手拉着我，一叠声地骂：这个傻儿！还能不让孩子上学了！玉收他娘，快别哭了！爷爷坐在门口叮叮当当钉他的板凳，一语不发。奶奶转身看着爷爷：老头子，别敲了！钱呢？爷爷站起身来，走到里间，掀起席子，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这是他姑姑邮来的，还得买红薯秧子呢……不待爷爷说完，奶奶一晃一晃走过去，拿过钱来，装进我的口袋里拍拍贴实：这个老头子！还红薯秧子红薯秧子！是红薯秧子当紧还是孩子上学当紧！这个老头子！
　　
　　 我从来没见过奶奶发火，也没见过奶奶骂人。爷爷说，他和奶奶一辈子没红过脸，没生过气。奶奶只会笑。堂弟给奶奶拍了张照片，后来还获了摄影奖项。照片上奶奶眯眼笑着，一方薄手巾系着两个角，戴在头上，既防风又遮阳，斑驳的阳光洒在她脸上，身前两个光屁股重孙子傻乎乎地望着镜头。这样的奶奶谁会怕呢？
　　 可是有人怕。四叔五大三粗，大嗓门，村那头说话，村这头能听见。麦子碾好了，归成堆了，单等风来了扬场，兄弟叔侄一群人坐在树荫下歇息。这是奶奶最忙碌的时候，一锅一锅烧水，再一壶一壶送到打麦场里。当然，奶奶还抱来了大大小小一摞瓷碗。水喝足了，劲也缓过来了，风就不来。四叔忽然来了精神，大睁着两眼，用手指着身边的杨树：我能把碗扔得比这树还高，落地上不碎，信不？我抬头一看，杨树树身碗口粗细，树梢比房子要高不是一点，一群侄子乱摇头。四叔拿起一只碗来，拉开架势，卯足了劲，捏住碗边往空中一甩！只听嗖一声，眼见这碗飞碟一般飞速旋转着，越过了树梢。当然，奇迹没有出现，那只碗啪地一声落地上，摔得到处都是碎片。四叔有点尴尬，偏不信邪，又拿起一只碗，高高甩出去，这只碗和前只碗的命运一般无二。四叔连叫奇怪，又拿起一个碗，不远处奶奶的说话声救了这个碗的小命。三十多岁的四叔立刻变了脸色，放下碗飞奔去捡碎碗片：快！快捡了！别让你们奶奶看见了！大伙一拥而上，碗片眨眼被捡了个精光。奶奶又提着水壶走过来，给空碗倒上水，提上空壶，走了。
　　 后来爹说：你奶奶和你四叔一个属相，大三十六，从小又娇又惯。我们全比他大得多，都逞他。任性，都十来岁了，迷上了赌博，谁说也不听。你奶奶到赌场里拧着你四叔的耳朵，提溜回了家。你四叔说提溜得一只脚都挨不了地，耳朵嫌疼了好几天。
　　
　　 所以当奶奶破口大骂的时候，真是吓得我胆颤心惊。
　　 我家西邻是爷爷的亲侄子，早早去世了，大娘一人拉扯八个儿女，殊为不易。三姐出嫁的时候，家家去人送亲。回来的时候，拖拉机开得飞快，一避车，翻到了路旁的沟里，一车人全摔了出去。而我一家，就占了三口：大伯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弟人小身轻，摔地上立刻就爬起来了，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的时候，两个弟弟眼泪汪汪，只是受了惊吓，一点擦伤都没有。而大伯，却摔得昏迷不醒，送进了医院抢救，连续几天几夜，始终醒不过来。爹和叔叔们抽血，给大伯输血，病情既不好转，也不恶化。
　　 魂不守舍的奶奶抓了狂，到我堂大娘家又哭又骂，谁都劝不下。堂大娘毫无办法，闭口无言，只有让奶奶哭骂个够。
　　 万分幸运的是，七天之后，大伯醒了过来，最后康复出院。
　　
　　 姑姑说：
　　 天底下到哪儿去找像你奶奶这么好的人啊！玉庆，你说，你奶奶好吗？你老爷爷瘫痪了，在床上整整躺了八年，你奶奶和你大奶奶两个，轮流伺候，端水送饭，刮屎刮尿，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村里的人谁不夸！你老奶奶爱打牌，几个老太太凑齐了到曹寺大殿打牌，那儿凉快。你奶奶做好了饭送过去，打牌的哪个不羡慕！你奶奶活了这么大年龄，那都是积德行善修出来的。
　　 你奶奶那脾气真好啊！闹日本的时候，俺姥爷是五县联防总司令。俺姑跟前只有一个儿子，也十八九啦，非要跟着俺姥爷去当兵。俺姥爷派人把他送回来，说打仗了不得，枪一响就死人，干个啥不行非当兵？俺那表哥偏不听，前脚送回来，后脚他又偷偷跑回去，到战场上打死了。俺那姑姑只要回娘家，还没进村就哭啊，骂啊，指名道姓骂俺姥爷。你奶奶那人多好啊，一句都不还口！你奶奶说：人家没了儿，还能不叫人家骂！你听听，玉庆，你奶奶多好吧！
　　
　　 那只温顺的老猫是奶奶的灾星。
　　 奶奶惯常坐着晒太阳的石墩上，那天躺着这只老猫，奶奶随手一拨拉，赶那猫走。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温顺的老猫突然跳起来扑挠奶奶！奶奶一惊之下，倒退两步，一跤摔在地上！四叔闻声过来，抓起猫狠掼地上。奶奶大腿骨折，自此卧床不起。
　　 几年前的一天，我从外地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将近十二点，蹑手蹑脚来到奶奶的房间。四叔拉开电灯，我给四叔打个手势，不让四叔说话。奶奶也醒了，我蹲在奶奶床头，看着奶奶笑。四叔大声问奶奶：你看是谁啊？那灯瓦数不大，极为昏暗，奶奶满脸的皱纹挤得更紧，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几乎没有停顿：庆。带着儿化音。我强笑着叫奶奶，如果不笑眼泪就要下来了。一年不见，幽暗的灯光下，奶奶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奶奶生于一九一五年，卒于二0一三年。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猫，我的奶奶应该能活过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