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脱了娘胎喜哭。
　　 每一次都是声音洪亮，没有缘由。而且，会一直哭到母亲心烦为止。外婆赶紧抱起我，担心下一秒母亲手里的笤帚疙瘩落在我的屁股上。
　　 外公说，哭吧，长大了不哭就好。
　　 日子久了，好像我和哭有了距离。“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不再闹人了。”外婆给我梳着羊角辫，面带微笑，语气也很是轻松。
　　 大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放下哭泣的我，从此变得没心没肺，完全脱离了他们想象的模样。
　　 大院里只要是孩子们在疯玩，那一定会有我的身影，而且，还是那个顶着灰脸的带头人。皮筋儿跳得最高，毽子踢得最多，就连男孩子们最喜欢的“野蛮”游戏也少不了我。我个头矮，手里的木棒都和我一边高，我还是用力地挥着它，打着那个被我们踏瘪的铁罐头盒子。回家时的形象那就不用说了，辫子一个松散着，一个冲天扬起，脸上是黑色的汗水道，脚下的鞋子也被外婆马上扔进了水盆里。
　　 “你这孩子，照镜子瞧瞧，哪还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儿。哎，小时候爱哭，现在就是作人。”忙碌了一天的母亲，用手指头使劲儿地点着我的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母亲是喜欢哥哥的。
　　 白白净净的哥哥，安静。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读书。高度的近视，让他十分怕光。
　　 安静的哥哥并不寡言，每次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话特别多，而且说的都是母亲爱听的话。“妈，你累了吧。我给你念一段文章吧，外公最近让我看三国演义，我很喜欢诸葛亮。”微笑马上就挂在了母亲的脸上，她还会用手轻轻地拍一下哥哥的头。
　　 哥哥喜欢读书，那是受了外公的影响。外公儿时读过私塾，毛笔字写得也很漂亮。他更喜欢哥哥，因为他就母亲一个孩子。母亲第一胎就生了儿子，外公自是喜出望外。
　　 外公把哥哥教成了“书呆子”，把我宠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吃货。
　　 “男孩子读书，咱女孩子不学那些。”外公总是看着外婆牵着我的手走进厨房。
　　 我知道，外婆也是极喜欢哥哥的。哥哥碗里的鱼，都是外婆摘好，没有鱼刺的鱼肉。就连吃排骨，那一根小小的肋骨，外婆也要去净，把肉放进哥哥的碗里。
　　 我和哥哥永远都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很喜欢厨房，这可能跟我发达敏感的味觉有关。
　　 外婆说我的小嘴很叼，吃饭不嫌麻烦，挑鱼刺，啃排骨，那都心细得很，每次都会极度地满足我的二两小胃。吃饱洗净，马上就爬上我的大火炕，躺上去就呼呼大睡。
　　 每次母亲都不等我睡熟，就跟上一句，这孩子，没出息。
　　 哥哥是老师的宠儿，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学年的第一。我排班级第三，上不去，下不来。母亲总是缺席我的家长会，她会准时出现哥哥的班级里，看着墙上的大红色成绩单，听着同学家长们的夸赞，这一天，是母亲最高兴的一天。
　　 没有人更多的约束我，尤其在外公去世以后。浑然天成，自成一派。我成了家里最特殊的一员，读什么样的书，全凭自己喜欢。我蹲在院外的大树下，看着大人们下象棋，慢慢地，我也就学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是那个让母亲头痛的“野孩子”了。安静，比哥哥还安静。
　　 年少的我很少与母亲冲突，因为还有父亲宠着我。
　　 十六岁，花一样的季节。那一年，我们搬离了老宅。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吾家有女初长成，母亲却一直视我如孩童。我和母亲第一次有了正面的冲突，关乎我的学业。
　　 “妈，你就信我一次。我上高中，可以考上大学的。”我有点激动，眼眶温热。
　　 “信你，还不如信我自己呢！就你那学习态度，考上中专我就知足了。”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高。
　　 “你给丫头一个机会，我看她学习挺轻松的。”父亲声音低，感觉在自己和自己说话。
　　 “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再说了，现在是中专难考，一位难求。大家都想着早就业，待遇又好。她能考上，我就烧高香了。”母亲的话就是句号。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我的心在狂跳。
　　 我如了母亲的愿，八月份去学校报到了。哥哥却没如母亲的愿，高考落榜了。
　　 生活开始变得那是说不出的滋味儿。母亲开始每天和哥哥吵，哥哥不像我那样去争辩。他沉默，也执拗。母亲给他报了复读班，他却拿着行李去中专院校报到了。
　　 终于风平浪静了，母亲嘴角的大燎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干瘪下去。
　　 我的窗外有一棵大榆树，枝繁叶茂。房间里阳光不强，住着很是舒适。
　　 外婆老了，老得需要一根拐杖来支撑身体的平衡。她坚持着去厨房，只不过她是指挥我，不再是自己做了。外婆去世时，我已经在医院上班两年了。她躺在病床上，我是寸步不离。她一直在叨念着，“没想到，没想到啊！我这辈子居然借到了孙女的光……”
　　 收拾外婆的遗物，她的床下有一个特别破旧的纸壳箱，里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发黄的旧报纸。
　　 “别扔，那里面卷着钱。”哥哥及时阻止了我这个快手。打开，果然是一张张十块钱的人民币，总共是六百块。
　　 “爹去世时说，给娘留了一万块钱呢？”母亲和父亲小声的对着话。
　　 “那钱，被我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每次，姥姥都会给我几十块钱。”站在母亲身边的哥哥面带慌乱。
　　 “你——你还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妈也没少给你零花钱呀，你怎么还花你姥姥的钱呢？”母亲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哭的不止是外婆，还有哥哥。
　　 我对这些事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一起毕业，母亲托人安排哥哥去政府部门工作，清闲又体面。而我，拒绝了父亲的安排，独自拿着档案来到了这家区直医院。十八岁的我，学会了独立，不再伸手管家里要一分钱了。
　　 哥哥在大家的溺爱中长大，稚气未脱，荒唐不断。他满腹经纶，却从不谈学问，也不去从事与学问相关的工作，一门心思地想下海挣钱，而且是想挣大钱。母亲拦不住，父亲无力拦。
　　 二十二岁的哥哥辞职了，创业给他带来了自信与快乐。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一切都是那么顺顺当当。母亲开始认命，放下了对哥哥辞职的怨气，每天哄着小孙子，日子也是其乐融融的。
　　 家庭的氛围对于我来讲，算是半个外人。我轮班，上夜大，尽量少在家里停留。我和母亲经常会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让我躲之不及。而让母亲躲之不及的事情，也在她每天的担心中发生了。
　　 能创业不能守业的哥哥，终于等来了工厂倒闭的消息。
　　 那一年的秋天，总是阴雨绵绵，没见儿几个晴天。母亲拿出来所有的积蓄帮助哥哥渡过难关，把刚刚拿到手的退休工资卡放进了哥哥的口袋里。“从头再来吧……”母亲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强势，与哥哥握着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母亲开始变得十分絮叨，“你哥哥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丫头，妈妈亏欠了你啊……”母亲偶尔会落泪，见到我时，就会把同样的话说上几遍。
　　 “妈，我很知足的……”我说了无数遍，母亲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每次我回娘家，母亲都做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她出门给小侄子买衣服时，总是顺便给我买上几件。“女人啊，要学会精致。”做了母亲的我，开始懂得母亲的不易，我和母亲的关系也变得亲近了许多。
　　 哥哥依旧夸夸其谈大讲生意经，依旧做着他的发财梦。可母亲知道，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可她劝不了哥哥，也说服不了自己，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了。
　　 大榆树的叶子开始一片片地落下来，庭院里是厚厚的一层。好多孩子在树下玩耍，笑声不时地传进房间。刚刚出院的母亲喜欢靠着窗台坐着，她总是抬头看向窗外。阳光密密地泻下来，她不敢睁眼，微眯着，看上去很安详。
　　 母亲说我有福气，因为我生了个女儿，有了小棉袄。她的床头桌上放着一部电话机，里面只存了我一个人的号码。按下重拨键，就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开始消瘦，一天比一天瘦。迎着母亲，我就强装笑颜。转过身，就抬手擦掉挂在眼角的泪。
　　 母亲也开始消瘦，从160斤一直到骨瘦如柴。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再埋怨父亲，不再埋怨生活的不公，也不再埋怨哥哥。她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天，能和她的母亲相会的那一天……
　　 那一天，腊月二十，滴水成冰的日子。我手里捧着母亲的遗像，指尖冰到麻木。我想我会泪如泉涌，可是那一天，我干涩的眼睛早已没有泪可流了。
　　 伫立风雪中，我望向茫茫天地间，银装素裹，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