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重。
　　
　　 命运的阴影倒扣而来。
　　 这是说不动的悲辛，每一个线条都纠结着深色的长鸣。
　　
　　 这是我此刻撞上的，思想的冰川。
　　 我的思想以摸索之状扩大了黑暗之墙。
　　
　　 无端力竭。低处是送不完唏嘘的风烟。高处，月芒闪亮，如细密的狼牙。
　　
　　 探查的意味跌入低音区，姿势几近泯灭。
　　 切切叩打。无边的血痕依旧咬不开阴影的内核，一地词语的豹子急速把我的疆土围拢。
　　
　　 吞噬啊。触目沧桑。无地可施的解术只够拦截唇齿间的凉水。
　　 灰败垒就的残垣霸占了所有旷野与高岗。
　　
　　 我要如何以身作剑，剌中醒悟之境，借纷落的翎羽，为尖硬的锋棱染出朱红——
　　 魂灵之血滴下来，为恒变之殇的扉页作序。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苦难如盖，唯迷惘昭然若揭。
　　
　　 轰响的心事涌入恐慌的波涛，三千经书，一句也念不得。
　　 这是极致的静寂。入目全是廊廓，更遥远的是内心的华灯，越想看清，越模糊如昨。
　　
　　 疼。是不是一直预谋着，穿透人生？
　　 闪电袭来，问号里，死掉了数不尽的孤鹜。
　　
　　 我要如何匍匐于尘埃的指掌，请求卑微的力量尽情流溢，请求，地远天高，放开这具宁折不弯的躯壳？
　　 我要如何摆放朝拜之姿，期许另一轮朝阳？我知道一缕天光足够炭化今日，烘暖今生。
　　
　　 眼角亮起一湖细水，那是天地间最后一行眼泪。
　　 那远而未断的一句——归去来兮。
　　
　　 沉重的压迫感被卸成苍原上的流火。
　　 星辰拔地而起，偈语般亮着——
　　 世上所有抬头，都饱含着拼死一跃。
　　
　　 我开始被万物剪裁，我与自己的心在轮转中分崩离析，在回归的伤口上相遇。
　　 一场翻天覆地的救赎从云层垂下手来——
　　
　　 破晓了，青黑的天空即将由我摆渡。
　　 红尘泛起新鲜的涟漪，我知我的新生如是。
　　
　　 2
　　
　　 水复。
　　
　　 这旖旎而来的迷潭，先是成滴，后是弥漫。
　　 终于深陷。
　　
　　 身负混沌之师，我已迷醉了多久？
　　
　　 玄黄互融，六界无声。
　　 命运的卦象开始无助，如一场漫长的失孤——北斗或紫微，兀自被虚空摆弄成硕大的石头，混乱了纵横之间，那条可以通达四海八荒的星空古路。
　　
　　 慢了。
　　 遍地都是由表及里的停滞，软绵绵的不痛不痒。
　　 横空出世的概念，千篇一律被注解为随波逐流。
　　
　　 左一层潮起潮涌，右一层日落月出。
　　 史前与史后没有区别。
　　 大水连接着人世不可命名的迷题，混淆了天堂与地狱，我委不委身，也抵达不了爆破或撕裂。
　　
　　 恍如安逸的，终生监禁。
　　
　　 我要如何层层泅渡，从最深处升起，脱离这无形之冢？
　　 我要如何，不叫自己作微粒，以初心为章法，向拦截的孽障奔突？
　　 我要如何拿捏苦行者的生机，透析出一角澄明，望见泪珠里的天空？!
　　
　　 尘与土纷至沓来，又纷纷退回。最后的块垒因我的迟疑，已高不可攀。
　　 这柔软又怯懦的祸心啊——它必须因猛醒而拒绝凝固！
　　
　　 对于挣脱，不可用抵挡来诠译。
　　 对于喷发，不能怕枯竭。
　　 我必须以象形之刀，切开古老的无知的享用，在空荡荡的无为或密麻麻的福乐之中，掀开嘈杂人海，从中捞出问道之声——此心再升三寸，梦境里的炙热之花是否从彼岸归来？
　　 出世的逆转可否与神谕比肩？
　　
　　 一念启动，意气蒸腾。
　　 我知道骨头里的猎猎风声就要拨云见日——我将过尽千帆，过尽，这白茫茫的黑暗。
　　
　　 半生浊水，摒弃了作旧的涌动。
　　 我听见宇宙的心声——我的灵魂从迷寐的眼界中，踉跄走来。
　　
　　 我知我即将被洗骨——
　　 眼泪从苍天归来，且必将，别有山海。
　　
　　 3
　　
　　 冰封。
　　
　　 绝然的为难走到了我的面前。
　　 人间事是一座白房子，风雨不透。
　　 大野上那一茬细小的根，已是孱弱的碑文。
　　
　　 江湖路远。
　　 诸事凛然。
　　
　　 停顿，封闭。
　　 灵魂的呼号碰撞出更冷的回音。
　　
　　 这处鸿蒙比伏羲未开的天地更加深重，却又小如一片薄雪，伏贴在原地踏步之人的脚下——那是渺微的，即将成形的污渍。
　　
　　 善与恶都无法开启，死胡同是唯一方向。
　　 万事苍茫，挑不出一句象样的地久天长。
　　
　　 我要如何运用紧闭的物象，撞出层云的洞口，把鹰翅上的灰尘，掸落于如睡如死的视觉？
　　 我要如何以灵魂的大火锻造青铜，以碎裂的骨骼拼写陈词——
　　 谁的一生，不想听到云外天的召唤，不想看看，蝴蝶与沧海之间，横亘的是人心，还是深不过人心的爱情？
　　
　　 上善若水，先要舍下妄念之根。
　　 继而，置之死地而后生——撤掉身下的砧板，与纸上谈兵的臆想。
　　
　　 伸手，向苍天。在百花隐约君临之前，调试好迎接繁华的腔调。
　　 真理的谜底，已浮于最近的江湖。
　　
　　 荒原作为母体，供万草之籽悸动。
　　 它们的旁白是扎向死亡阵地的须发，要再次铺陈辽阔的大地。
　　
　　 这个场景立体之前，被思路冻住的旅人，你要来认真读一读——若有若无的甜与苦，生与死，饱含多少蓬勃之力，正要破土而出。你不可继续假作从容，你不可，不来接洽这一地涵蕴万物的雷雨之声。
　　
　　 大风过境。
　　 缺席者被剥下懦弱的装饰。
　　 并将永远，与有温度的精神远隔天涯。
　　
　　 新的家园由曙光折射，万丈深渊冲出汪洋，你的脚印涌出一朵又一朵，状似莲花的船。
　　
　　 未来落座，虚空有主——勇者的心灵升起明蓝的火焰。
　　
　　 4
　　
　　 荒漠。
　　
　　 问不清这荒凉的源头起于何处。
　　 如同问不清，人性中的嗔怨是从哪一日，活成了命运的蛊。
　　
　　 一片覆盖吞咽另一片覆盖。
　　 一片弥漫吐出另一片弥漫。
　　 扛着自己渐行渐无路的人，知道，她的身影已无法被雕刻。
　　
　　 忧思更迭，心智失守。
　　 穿越不来的雨季远如幽冥。
　　 ——在万里无家的孤烟下，无常以浩渺的欺凌，钻入人生。
　　
　　 落日顿足无语。
　　
　　 秩序没有丝毫用处，在这无果可结的绝地，按部就班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谁不知，那一粒粒细小的，琐碎的，反复出入的，看不清相貌的，闪躲不开的，堵塞生命的，陈疴一样的细节，正是诗意与命数的棺椁？
　　 这并不高明的隐喻，在无药可救的关口，洒出欲哭无泪的说辞。
　　 连膏肓之人也无法安心老去。
　　
　　 我要如何拈一粒沙，悬空而挂，指望天赐断桥，容下半生逃避？
　　 我要如何临渊或临巔，从透支海市蜃楼的焦渴里，扑入一滴水的眼睛？
　　
　　 唯有胡杨，始终肃穆，教人不要慌张。
　　 唯有胡杨怀揣永日与永夜的坚持，深藏火热的血柱，暗自生长。
　　
　　 无声的抗争到底，是最大的蔑视。
　　
　　 而不招摇，看似寂寂。
　　 无能之人写下“寂寂”时，胡杨的枝节已经高于前世今生，它的命，已担待过了穹庐中隐忍的，一切敬意与颤栗。
　　 前行一寸，就丢下一个小世界——那些沉在树干里的心声，或惊动过深秋的野雁与老庙，或唤醒过春寒中的溪流与纤纤寸草，都不重要。
　　
　　 坚持自我，坚持血液中的勇气。
　　 个中成败，早就超越了生死。
　　
　　 胡杨以铁质的脸迎着阳光——
　　 生死之间它都站立着，不屑于将结局安置于坟墓。
　　
　　 我怎能不弯腰，臣服。
　　 我知道有一扇门已交出了钥匙——
　　
　　 那阵缘自于大洋的波浪，会在我拥抱胡杨时，因悲壮，而咆哮。
　　
　　 5
　　
　　 逝水。
　　
　　 一直在眼底。
　　 从初遇时开始积攒，到挥别时冲毁堤岸。
　　 短则三日，长则百年。
　　
　　 太深了，就忍不住，再想一次那声鹧鸪啼处。
　　 心啊，羁旅于弯月下的一扇西窗，等着雪意落下。
　　 等冬山吐绿，叠韵的人影从桂花影里走来。
　　
　　 ——这里还空着一阵，无人认领的琴瑟呢。
　　
　　 心啊。还就着青石巷口，与三两只莺燕，慢饮一壶黄酒。
　　 回头处总有几朵夕颜跟着。这缓慢又纷飞的季节。
　　
　　 意直路曲，心弦难拨，谁能隔着岁月，再弹出一个遥远的瓜洲？
　　 别时，一更阳关，一更白露，又一更甜蜜恍惚。
　　 岁月的坡谷与与峰岭早就只剩一人守候。
　　
　　 我要如何摘下年华的线头，弃之如梦呓。
　　 我要如何掩下日月轮转的速度，在夜起时，背走一声晚钟。
　　 我要如何，在日记中抹掉暮归的脚印，为飒飒凉风题一句：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一双手影仿作青鸟，终未能在世俗的墙上，生出翅膀。
　　 余味只是烟雨濛濛，借夜归人的轻叹填词，淡淡一行：雁行埋处尽是风雪梅花路。
　　
　　 红尘纸薄，漏走了那些被深深铭刻的日子。
　　 镜圆，镜破——不若不喻婵娟，依着一方福祉未凉，就此把伤心忽略。
　　 而后江湖无限，一朝一暮，一粥一蔬，慢慢施展。
　　
　　 ——逝水是越发的深了。
　　 诸事日益瘦削，一件件，化成盲鱼的骨架。
　　
　　 生命的展台只为剧终而来？
　　 生命的过去，泛黄在打马过烟云的旧照里。
　　
　　 湘竹依旧在等雨罢。
　　 等着一滴又一滴斑驳涂改人间。但有一块天青色的幕布，从此不再被拉开——暗香里，一只木桨搭着斜阳，一缕北风抱走了残山。
　　
　　 小径灯暗，走远的女子，兀自低吟着一小段戏词：
　　 但见落花人独立，已知此情是经年。
　　
　　 听到这，一排芦苇会主动低头。
　　 相思如飞白。
　　
　　 只落得苍苍一声：
　　
　　 一步之遥吧，从这里到那里，从今天到昨日，从我，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