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崮山坡头等剪枝(散文)
一
黄海之滨有一座山,名崮山,山体一石构成,浑然成趣,雄浑伟岸,风姿独存,山下渔村叫崮山前。我的朋友老毕在崮山东首的山坡居住。远离村庄,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往来的朋友不少,我是他最谈得来的好友。他说住处不怕偏远,只怕人孤僻。
他很得意占据了这块地儿。崮山如石龙,他在龙首,杏林绕屋,红杏焕灿,恰似龙口衔珠,亦如巨龙吐火。就算不懂得风水的人看了,也觉得是可以成仙的住处。山坡杏林摇雨,胜过玉树临风。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大半辈子斗风踏浪的渔民之口。可他的书底子不薄,是老高中生,加上“海漂”几十年,以诗词为伴,逐渐喜欢上了古韵。听说他还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全部摘抄下来,嗜爱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说,诗词的静谧境界可以抵御大海的狂飙巨浪。这种巨大反差的乐趣,常人难以理解,他但得其乐,人变得优雅起来,我见他第一眼的感觉还以为是教书先生。优雅是一个人身上唯一不褪色的美,无关相貌,无关阅历,无关职业,只关情味。
说来觉得惭愧,我们俩曾经有过“斗诗”的经历。以他屋子前后左右的杏花为背景,看谁吟诵含杏花诗更多。他是有备而来,直到我认输,他还在唱诗。最后,他从家里拿来一个本子让我看,上面全是他摘抄的杏花诗,大约三百句。我不问他的名字了,干脆叫“毕杏诗”。他乐得心花怒放,灿若杏花,说晚年得了“杏趣”才是难得。这话让我不住点头。
春季踏青,我被屋前屋后的杏花吸引,一个上午流连忘返。临走的时候,我应承给老毕的杏花园杏花路做两句诗,写下来留作纪念。贾岛说自己作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可是“二句一年得,一定送杏花”。
不曾想,“祸从口出”,老毕不依不饶。原来他专门辟出一间屋子,收藏那些并非出自名人之手的书法绘画作品,门楣上,用木板歪歪斜斜地刻了三个字:杏花苑。
我环绕屋前屋后看杏花开,尽管都是一个灿烂的画面,可一点不觉得单调,似乎棵棵都有异趣。或许是地势不同,有时候一枝花不经意碰到头,弯腰拈枝,凑到鼻息之下,人与花的亲密接触,多了一份惜花之意。老毕说我是真赏花人,一般人看个大概,我看得出了雅趣,一样的杏花,不一样的情态,枝枝都是不一样的诗句。
他的话没有错,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自然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杏花,我被他奉承得似乎再也看不透杏花了。
二
老毕的门前左三株右三棵,差不多都是三两年的新树。杏枝还没有旁逸斜出,嫩红的肌肤泛着光亮,树根还缠着草绳,这是老毕给杏树取暖的方式。冬雪酷寒,杏树不禁,老毕告诉我,照顾这些树,多了一份关切之心,就像早年出海没有工夫照顾孩子,总是遗憾,每每想起就感觉寒心。于是他把这份心思表达出来,希望儿女可以理解,这是我们坐下喝茶谈起的闲话,孩子们未必这样想。老毕说,心是水做的,改不了。一颗曾经闯海斗浪的坚硬而勇敢的心,突然变得柔软而婉和,这并非全是来自感情的补偿,还有华丽转身的雅致吧。
老毕的自留地就在崮山东,他房屋的西侧,大约三四分地的样子。崮山最近几年搞石材大开发,住户在石矿周围就可以捡到废石材,自留地边石砌得整齐划一,新式的田园格局很悦人眼目。老毕只在小水沟处用平滑的石料搭出小石桥,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趣味。他在园子周围全植下杏树,上山的小路边也栽了行距一致的杏树。此时,正是杏花飞白映红的诗意日子,原来的土山坡被杏花点燃了激情,从村路经过的车辆都被感动得停下,一下子就招惹了那么多的春游客。老毕不喜欢寂寞,他告诉我,几乎一辈子在海里捕鱼,有时候几个月也不上岸,和人唠嗑微笑的次数都能够数过来,现在他要借着这些杏树,跟来赏花的人打招呼聊闲话。一个人的欲望可以降低到如此,我心中一阵紧缩,想想曾经多少贪得之心而不能满足,感觉人的境界确有云泥之阔。
那日,中午天气就阴沉下来,微风细雨,洇湿了那些笑脸映日的杏花,好像垂着轻薄的泪,杏树枝干上淌着泪痕。老毕说,看杏花,最好是半开的时候,花瓣包裹着心蕊,白白的花心点点滴滴,就像婴儿的小嫩脸,若是下雨,第二日就纷落了,舍不得。他风趣地说,谁受得了美人垂泪满园肃穆的场面!半开的好,是不是留着念想,有着期待,只有爱美的人才想如此淋漓地感受美的过程。
老毕门前摆了吃饭的桌凳,放一把茶壶几个茶杯,一个竹筐子里盛满了杏花。捏几片茶叶入壶,再抓一簇杏花进去,开水一冲,但等喝他的“杏花茶”。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举首看老毕的两层小楼,吟出陆游的诗为他的杏花茶助兴。他说我似乎早进家门窥见了一切,原来今年的春联还没有剥落,家门就用了《临安春雨初霁》里的这两句诗。楼下的院门也是一首杏花诗句,见我始终不敢面对唱起,他笑了,说,是不是觉得有个“墙”字意思就变味?
我连忙否定。这是唐代吴融的句子:“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我想给这两句诗一个新解。他见我为难,说,杏花临水,含情出墙,这样的画面,每时见了都在脑子里闪过,脚步为之轻盈,我不喜欢那些“招财进宝”“富贵荣华”的俗气。我们这个年纪,早就过了奢望富贵的岁月,剩下的应该是情调日子。这是他的表白,也是感觉自己有资格享受这样诗意生活的炫耀。
看来,老毕对杏花诗情有独钟,且悟解深刻,我便想请教他。问道,这一枝杏花在江南杭州可以晨起叫卖,可我们这儿没有人会买吧?他说,这杏花好在一个“杏”字,每当花枝蘸了春雨,便是“幸遇”了,城中的闲人雅士好这一口,买上几枝插入花瓶,置于窗台,这是最好的情趣。我终于相信诗解真的在民间,这个句子我玩味多年都是只讲姑娘的声音叫醒了春天,还自鸣得意,从经济学角度解释江南人的生意观,实在是肤浅。
三
和老毕在一起,真想不到,可以调动我肚子里留存的那些典故诗意,看花的境界也因此拓宽。古有“因荷而得藕”的出句,更有“有杏无需梅”的妙对。老毕为这个“杏”翻案了不少东西,胜于我听数节文学课。当年学文学的时候,我少的是一种独立精神,云来随云,雨注捧雨,接受成了习惯,误了太多的诗情画意啊!
一种习惯,一个顽固的定论,若想推翻它,实在不易。趁着老毕打发那些来折花的村民,我独自去看一坡杏花开。
是绵绵的春雨唤来了鸟儿吧。鸟儿娇小,叫不出名字,越是小,越是添了灵趣。跳跃在枝头怎么可以过瘾?学了燕子斜地里穿行,鸟儿顽皮地啄落了杏花苞,它要打开颜色的锦囊,撬开一苞的诗意。雨后的微风,是想摘去留在花苞上的露珠吧,阵风抚摸崮山山坡,弥漫而下。真的是披风疏雨的境界,树下是翩翩飞白,白色不仅仅属于冬天的雪魂,还有眼前上演的杏花飞白,白雪给人的是酥寒,而杏白可是让人有了致命的温柔。我知道了为何春天可以醉人,为何花前可以做鬼的含义。我突然有了“花意”就是“诗意”的发现,杏花春雨,水为花润面,成一首花雨诗,落墨的却不是诗人,而是自然之手。杏花跟着桃花有情薄的恶名,可在这里,老毕就率先破忌,给了“出墙”的杏花一个事实上的正名,拒绝那些子虚乌有的意思,红红绿绿的赏花人钻进了杏树林里,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老毕说他喜欢的是这种情调,去年的此时,早晨还在床上贪一个回笼觉,就听见楼外有孩子的声音:“杏花笑了。”简直比江南的卖杏花来得还诗意,原来是孙女在他儿子的携领下准备来给毕家的祖宗祭扫。他说,江南响“卖杏花”的香脆声音,他家楼外有的是灿烂的画面。是啊,这是交相辉映的美,只有心美才可以捕捉景物风光的美,即使心有杂尘,也都被洗却,干干净净,漂白一般。
终于有时间和老毕坐下来品杏花茶了。沸水注入,杏花活了,最后的璀璨遮蔽了壶口,白中透红,花的世界从来不谦让,总是把唯美送与人的眼眸,成为别样的风景,壶中有花涌,也更胜过花逐水的美妙。轻呡一口,满口甜润,唇齿盈香。口中玩味,闭目思韵,喝茶的人仿佛已经得了花语,抚摸花魂,颇有得此“浮生一梦足矣”的获得感。杏花适人意,落壶也成趣。有诗人曾经失意道,“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我却看到杏花入水又一媚。
几个村民,也不问老毕要个座位,蹲在桌边,也来讨一盅茶吃。老毕忙不迭地斟茶,那黝黑的面部倒也像杏花绽开,充满了春暖之意。一个人能够满足别人的需要,也就足够幸福的了。他告诉我,给来喝茶的人斟茶,就像范进中举,心中疯疯癫癫的,手都发颤,没有这些临时茶客来,就失落。有一村民推着一车水桶从高山小路下来,卸下两桶放在桌边,这是出名的崮山泉,甘醴清冽。泉润花香,喝茶的人心中有美泉穿肠,有花香润唇,成就了一段“纵被沸水煮成茶,绝胜南陌碾成尘”的别样“杏运”诗话。
四
闲下来,老毕没有等我问他在门口舍茶的初衷,便很有一番感慨。他五十多岁以后上一艘外籍渔轮,做大副,遇到几个台湾渔民,说起“奉茶”的故事。那个台湾人是台北近郊的,他们小时候最喜欢往山路上跑,因为在山路口,或在木架子上,或在一棵树上,会挂一把茶壶,旁边挂一个牌子,写着“奉茶”两个字,路过的人,渴与不渴的都灌一大杯凉茶再离开。茶杯就是简单截取的竹子筒,新伐竹的清香在其中,喝下一直润到心底。后来,他们也学着奉茶,上学时特别绕道,带一竹筒茶水挂树上。
老毕当初听这个故事,真不知这个台湾朋友的意思。后来他琢磨起来,那些渔工在甲板上风吹日晒撒网拉网,进仓避风都是席地而坐,嘴唇裂口,自己在驾驶楼子里当然舒服,没有体谅他们的辛苦。
其实,奉茶者谁,人们并不记得,也不能认识,姓甚名谁已经无关紧要,只要对生命真正付出关怀之意,就算尽了对生命呵护的责任。有“奉茶之心”,心就软了,看见生命的细节,其中人情的温热会萦心不去,温热可以化解寂寞,消弭无情的冷酷。一个时代不管如何变化,在日子里总有想着别人的人,就像走在山林里会听到清越动听的鸟鸣声一样,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善良的人总是过得最为情调,不因挣钱多少,只因善待陌生人,善待底层人,而快活,而幸福。从此,老毕都早早地把茶温好,摆上马扎子,渔工进仓先给他一个鞠躬,抬头一个微笑,彼此谢过一样,老毕感到十分开心。
他也因此得到了渔工的尊重,他在船舱闲卧,有人为他盖一件衣物,他起床了,还有人为他打水,两个台湾人还把他们家乡烤海鲜的手艺献出来,为他烧烤各种口味的海鲜。
他感慨地说,把方便送给别人,自己得到的是尊重,这个道理好简单,可很多人就是不愿意那样做,结果,在美景流光面前输了情调,委屈自己的心,还感觉别人欺负自己似的。老毕说过去自己就是那样的心态,似乎觉得岁数大了,理所当然应得到尊重与抬举,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近几年回到家乡崮山,唯一值得老毕骄傲的就是弄了一个“杏园”,起初他每年花三五百块钱在柳树村的集贸市场上买些树苗,植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杏树园林。村书记亲自订做了一尊皇室珍珠石料雕成的园林碑,上书“崮山杏园”。这是美丽乡村建设最出彩的一笔,为此老毕逢人便说,耕耘大海的人,也可以剪理花园。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村里为补偿老毕花钱买树苗,特别公示拨款千元,“杏化”崮山东路,老毕就是不要,最终双方妥协,在杏路口立一个碑座。我问是不是想流传百世了?老毕红着脸说,有人就像我这样嘲弄他,可石碑不如了解实情的村民的口碑,“杏路”路标之下写的是负责人:毕远见。
五
清明节前后几日,是老毕最繁忙的时候。今年清明节当日我如约去老毕那,那里已经聚集了三五十人,手中都擎着杏花枝,或三五杈,或一大把,仿佛这里成了杏花市。老毕没有工夫招呼我,只说一句“卖杏花”,就钻进了杏林里去了。哗啦,那些最爱美的女人,不经老毕允许也跑进了园子,杏花无语却可挑逗情绪,她们一抬手一扬眉,都将藏着的万种风情尽显出来,那简直就是一个惊艳!
一个女人数着手中的杏枝,突然抽出一枝放在旁边,我看她只拿走了七枝花。我问老毕。老毕边整理杏枝边告诉我,单枝凑一束,那叫“生花”,就是有希望的花,因不圆满,才生出补憾的心;而双双对对的插花那才是“死花”,因为太满了,亲人故去本来就是不圆满,怀着失落与痛楚。我好感动,几枝杏花也有讲究,遗憾的愁绪,插在亲人的坟头,亲人地下有知啊!老毕对乡俗人情的理解深刻而温暖,我点点头,也是点赞他。
老毕屋前一个纸箱,留出一个口子,来取杏花的人,投币其中,一块钱一枝,但最多不能超过二十枝,原则上,村民的一个户头下就是五枝。清明节祭祖的习俗,在这里有了崭新的变化。之前,每逢清明节,崮山上,香火缭绕,一派繁盛,也不乏烧山的年份,村干部们都昼夜上山,站位四角,严阵以待,主要是劝说不要烧纸祭拜,磨破了嘴皮子,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劝告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呵呵一笑就过去了,根本不起啥用处。镇上的干部也派了三个包点的,彻夜守防,山上还放了几个灭火器。自从老毕发明了剪杏枝祭祖,崮山前村没有村民再焚纸的了,连附近的村子也慕名贪早来买老毕的杏枝。老毕也不拒绝,南庄北疃的,都熟悉,撂下十块八块的,抱走一堆杏枝。别处杏枝剪枝在杏花冒出骨朵之前,老毕这儿是杏花开得正盛时,我觉得有些可惜,老毕告诉我,挂杏太多也站不住,给杏枝换个地方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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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独一处,无处不飛花。字字活生香,情散到天涯。
只有杯才抖笔画,流迹又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