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小满一度对上帝产生怀疑之后，现在又重新恢复了信任。原因在于失业的第三天，她连续三天坐地铁占到了座位，这让她感受到了上帝的体恤之情和仁慈博爱之心，她觉得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不过坐地铁她有个不解之处一直没解开，她觉得周围人平时兴趣点大概如下：女人热衷时尚美容吸引男人，男人热衷赚钱装酷泡到女人。但不知为何，地铁这个地方又有助于拓宽人们新的兴趣点，旁边那个女士手抚一本《挪威的森林》，右边那位男士撑开一本《百年孤独》，袁小满夹在中间，在这些文艺爱好者面前有些窘迫，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实在有辱这地铁里面良好的文化氛围，于是她大摇大摆地从包里摸出一本李宗吾的《厚黑学》，认真品读开来。结果不想效果适得其反，不但没带动其他人的赞许，反而点亮了左右乃至站立周围的人们投射来了异样的目光。袁小满在群众的检验下甘拜下风，慌忙将书收起，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
　　 袁小满此行目的地是火车站，她打算买张火车票，几天之后去丽江旅行。平素坐惯飞机，这次为了将行程尽可能延长，她决定坐火车去昆明，然后再在昆明倒车去丽江。都说丽江这个地方景色秀美，也被评为四大古城之一，觊觎许久，这次又有时间，就决定去看看。
　　
　　 二
　　 离火车站也就半里路了，袁小满迷糊走着，脚尖一下戳到了一个硬物，疼得她直咧嘴，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个广告牌，上面说一周后在市中心的某个大厅要举行画展，届时不光有名家的真迹呈现，还有从民间征集的优秀画作。
　　 袁小满想到了两个画面，一个是书店里抱着本人体艺术画册如饥似渴揣摩的人们，一个是开枪自杀的梵高。
　　 火车票大概都是提前三天开卖，袁小满觉得买后天的车票是比较轻易的了。进去一看，排队的人稀少，排到她的时候，很有底气地把钱塞到窗口里，说，要后天去昆明的卧铺。
　　 那售票员前几天刚捡到一个钱包，她把钱推出来的动作，就跟那天拣到钱包装到兜里的速度一样迅速和不拖泥带水，她说，没有了。
　　 袁小满怔了怔说，今天刚开卖，怎么就没了？
　　 售票员用充满蔑视的目光扫过，把自己呵斥自己家保姆的语气也带了过来，没有了就没有了，废什么话？下一个。
　　 袁小满有些惊悚，她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履历是否有造假的嫌疑，在脑海中重新翻检审阅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来没勾引过别人的老公，也没有虐待别人家老人，还没有偷拿别人家珠宝首饰，这才放下心踏实起来。
　　 袁小满从售票大厅出来，一个在门口埋伏着的中年男子冒出来，说，美女要票不？
　　 袁小满左右巡视一遍，发现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才确认这人是同自己说话，心想没办法了，只能从黄牛党这买票了，说，有后天去昆明的卧铺吗？
　　 那人说，有，要硬的还是软的？
　　 袁小满说，硬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票，虽然比售票厅的定价多了些，不过好在是买到手了，没白跑一趟。
　　 袁小满临走时，才注意了那人一下，哦，蓬头乱发，头屑密集，想来有几天没有洗澡了。他年纪在三十八、九岁，穿件黑色夹克，衣服从做工来看，粗制滥造，十有八九是在夜市小摊上买的小作坊产品。不过令她惊讶的是，这人颜面中倒有几分英气，想来年轻时也是个帅哥，只是其既没有耍帅耍成汤姆克鲁斯或者刘德华，也没有修炼成小白脸去骗倒富婆，只能成为自己的现在，混迹于人群中，没有人认识。如果不是主动与他人搭讪，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优越感来自于对比之中，但是，当袁小满坐上公交车时，她拿出了手机，在休眠的屏幕看到了自己，她自言自语道，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三
　　 袁小满坐在车上观光了一路，不过具体看到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有些话也许你从未说出口，或者通过你的行为表现出来，但这些话和思绪却总萦绕在你的心里，别人眼中的你，与你这些所思所想无关的，这大概是人们太会装扮自己和不屑了解他人了吧。
　　 别人眼中的袁小满虽相貌平平，但算是个淑女。不过袁小满心里有个声音又说，淑女算个屁啊！电影院的海报表示正在热映赵薇导演的电影《致青春》，据说是一部缅怀青春的电影。这年头人们似乎动不动就要缅怀个青春，整出点忧伤，好像每个人的过去，都有段值得痛哭流涕的往事一样。袁小满又想说，青春又算个毛啊！
　　 袁小满生命中惟一一次被人追是在高中时，一个长相帅气的艺术特长生，知道她喜欢听蔡琴的歌，就给她买了张蔡琴的CD托人偷偷送给她，袁小满紧张忐忑之余，又很理性写了张小纸条连带CD给他退了回去。后来她上了大学后，才开始为自己曾经的愚蠢，后悔了很长时间。她叹息之后，是把这当作青春的记忆珍藏起来的。直到毕业后，偶然听其他同学转述了当年那男生的话，他现在已算事业小成，香车美女一应俱全。回忆过往，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当年年少幼稚，还曾很傻逼地去追了一个傻逼女，而结果还被那傻逼女拒绝了。
　　 于是，袁小满宝贵的青春记忆，就此被打了个粉碎。现在重新组合成了另一个模样，似乎到了这一阶段，一切才被还原成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在此之前，它们都是被人们篡改和修饰过了的。
　　
　　 四
　　 袁小满在一处未经改造的棚户区租的房子，这里地段偏僻且不影响城市的形象，这形态各异的平房难得的还屹立在这里。平时这里白天是很安静的，今天竟热闹起来，原来是附近一姓乔的老太太驾鹤西去了。
　　 乔老太也算是寿终正寝，活了八十九岁，晚上睡觉时心脏病突发而死。不过她的儿孙过来时却是慨叹连连，诉说着她生平还有一夙愿未了。乔老太早年劳作时常过力，就形成了一个腿疼的毛病，这个毛病晚上发作起来折磨得她睡不着觉，她为了省钱，数十年咬着牙也就这么捱过来了。前几年听说有手术能够彻底根治这种沉疴痼疾，而九十岁以上又能享受免费医疗，这让乔老太眼前一亮，她看到了治愈双腿的曙光。
　　 也就从那时起，乔老太立下了活过九十岁的目标，并且用实际行动矢志不渝地向这个目标迈进。每天她都去外面拄着拐棍溜达，回来时在家里自己做饭，并且从不吃油条等含明矾能致老年痴呆的食物，以防到时即便治好腿病变成痴呆也失去意义了。
　　 乔老太看着日历一页一页被撕去，这样又连换了几本，她是越来越有信心了，而她的信心也感染到了其他人。附近的一个叫关振海的，是个拾荒者，本来拣到的东西越来越贬值，只能捡到吃剩的骨头和腐烂的菜叶。被乔老太的信心鼓舞后，他的干劲一起，拣到的东西的价值一路飙升，经常能拣到诸如易拉罐和矿泉水瓶之类的了。
　　 只是乔老太的愿望，终结于离她满九十周岁还有两个月的晚上。这天晚上，电视上正播放着很多表情凝重的人，商讨和决定着某些伟大的事情，她颤巍巍地喝完稀饭，关掉一切如常的电视新闻。躺在床上，乔老太以为这也仅仅是又一个如常的晚上，后来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觉得这个梦太长了，她想醒过来，但是梦的主宰者没有让她如愿。
　　 袁小满路过乔老太家门口时，看到门口立着的几个男女，他们各自找了一个能避开对方的角度，然后偷偷地长吁了一口气，大约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五
　　 袁小满进屋就瘫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觉得时间还早，肠胃这会儿也煎熬得呐喊起来。
　　 她起来把炉灶放上水准备煮挂面，火没着两下就熄了。这样的情况有些天了，想来液化气罐该灌气了。不过为了应急，她把洗脸盆拿出来，把已经很轻了的液化气罐放进去，拿出暖壶把热水倒进去。倒完之后，她暗叫坏了，自己把喝的开水都倒光了，而这罐子还能坚持多久还是个未知数。果不其然，相信这液化气罐也是竭尽所能，殚精竭虑了，锅里准备煮挂面的水在这星星之火的熏陶下，也没沸腾，只起了几个气泡，火就又再次熄灭了。
　　 现在的袁小满连气急败坏的力气也没有了，干脆倒在床上，心想，算了，我就这么不吃不喝，睡一觉到明天早晨再说得了。就在她放弃挣扎听天由命的当口，她的手机铃声响起，那个铃声是庞龙的《两只蝴蝶》，她极其厌恶这首歌，但她将它作为手机铃声却觉得异常合适。她曾经把自己所爱的一首蔡琴唱的《驿动的心》作为铃声，后来她的手机来电所传达的讯息无一好消息，而这些糟糕信息每每来临之前的预警，就是这首自己所喜欢的歌，最后她由爱转恨，足足半年时间她再也没听过这首歌。她想，也许应该把所恨的东西堆放在一起才合适。
　　 袁小满接通电话道，喂？
　　 对方是个兴奋的女声，小满，你出来吧，我在一文街等你去逛夜市。
　　 袁小满说，啊，是丁雯啊，我还没吃饭呢。
　　 丁雯说话底气十足，你过来吧，你没吃饭我请你吃。
　　 袁小满萎靡的眼神又闪现出了光亮，好，我这就来。
　　
　　 六
　　 丁雯是袁小满的大学毗邻的另一所院校的学生，毕业后她们一同来到这个城市。
　　 袁小满站在街边，霓虹灯塑造出夜晚的辉煌，心头空落落一片。这时，远处一个身影好似跳跃着晃到了眼前，立住之后其晃动还留有余量，是丁雯。她见到了袁小满，看着她堆满奇疑怪惑的面孔，痛快地说，说吧，你今天想吃点什么？
　　 袁小满满腹狐疑，看了看她说，彩票中奖了？
　　 丁雯咯咯直笑道，就这么看低我，我不中奖就不能大大方方请朋友吃一顿饭了？
　　 袁小满笑说，不是看低你，是为你的生活着想。
　　 丁雯说，这你今天不用着想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目标了。
　　 袁小满惊讶地瞪大眼睛，你的钱攒够了？
　　 丁雯说，嗯，不过还是从家里借了几万块。
　　 一直以来，丁雯的理想是攒够钱去做整容手术。她总觉得自己的下巴太宽，身材太胖，脂肪太多，自肤色太黑，胸部太小，颧骨太高，而在这么多惨绝人寰的事实面前，雪上加霜的是，自己还是个单眼皮，而单眼皮之下还有一双小眼睛。沉重的现实之下，丁雯一度觉得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所以为了寻回生活的意义，在生命中必须完成这件事。
　　 在餐厅里，丁雯一边吃饭，一边神采飞扬地对着嘴里持续在做蠕动动作的袁小满，讲着她用方便面和榨菜，以及满负荷工作所换来的成就，既自豪又唏嘘和辛酸，最后她忽然来了一句，说，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袁小满停下来说，为什么？你们的感情那么好。
　　 丁雯说，好个屁！我要去整容，他一直反对，大概是怕我变漂亮了，他配不上我吧。他说我发疯了，他不会再爱发疯的我的。那正好，等老娘整好了，找个比他强百倍的。
　　 袁小满没有过多发表什么评论，她只是尽量把自己肚子填饱，这个任务一会儿便圆满完成了。丁雯似乎也不想袁小满多说什么，她也许只需要一个听众，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絮叨着储存在她心中的一箩筐的杂乱心绪。
　　 两人逛完街，分手告别，袁小满目送着丁雯上车离开。她总觉得丁雯的身影并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那样，丁雯也许并不认同现在的身影，但她又觉得现在是理所当然的，反而会认为自己的不认同是莫大的错误。袁小满想，其实又何止你一个呢。
　　
　　 七
　　 那些偏僻的角落和小巷里，时不时走过些人们，他们时有落寞，但又似乎心事重重。只是没有其他人会注意或者去倾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忙碌着，又怎么会刹下车减慢自己的行路步伐，去听一个无关人的闲言碎语呢。纵使这些闲言碎语多么情真意切，但是又会怎么样，人们只会叹息一声，这又有什么稀奇，还有更重要的要忙呢。
　　 袁小满经常喜欢揣测过路者的经历，只是这些揣测所成的故事又有几分是真实的。就好像这世界本身吧，我们分不清它的意图，它给我们所有的暗示和启发也都是模糊的。
　　 夜色迷离，却没有所谓的诗意。在这个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腐烂发臭物的黑暗窄道里，是不存在什么让人觉得美妙无比的东西的。袁小满小心的在这黑漆漆的环境慢步前进，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放着宽敞明亮的大道不走，偏偏拐进这条无人涉及的小道自找罪受。
　　 忽然间一条人影闪出，恶狠狠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袁小满先是以为遇到了抢劫的，事态的发展推翻了她下的这个结论。那人猛地推倒她，胡乱地开始撕扯起她的衣服来，她顿时慌起神，拼命负隅顽抗，却渐渐徒劳无功，全身酸软无力。那个男人似乎并不强壮，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喘着粗气不断喷在袁小满的脸上。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倒霉蛋，现在把这个结论更加坚定了一下，上帝一定和自己有仇，怎么就不招他老人家待见呢。她又想到上周有个女同学结婚时的幸福笑脸，想到了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想到了很多美食还没有去品尝，很多路还没有去走，很多地方还没到过，很多人还没见。想到翌日出现在社会新闻栏里的奸杀新闻，人们津津乐道，也许还边喝茶边吃着点心，而这些恰恰是自己以前会做的事的。
　　 袁小满此刻又想起那句：生活是一场强奸，既然不能反抗不如尽情享受吧。以前她觉得这句话简直狗屁不通，这时却又隐隐认为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她甚至想切实践行这句话，但一种与自己宗旨背道而驰所产生的羞愧又让她矛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