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人，所以，当我突然想讲诉的时候，才发现，对于在世这场经历，我居然没有骄傲的回忆，能忆起的，都是一些小事。
　　 倘若从最早的印象开始梳理，最遥远的一件事便是吃。记得那是一个很深的夜，至于几点，不得而知。也或许是因为还是孩子，所以把自己睡着的时间都叫深夜，总之，我是在梦里被抱起来的。那是我爸，给我带回了一个松花蛋。在当时，有一种邻里关系叫“换工”，就是当某一家修房建屋的时候，但凡得空的都去帮忙，好比替自己干活，将来自己需要的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施以援手。那天我爸便在替人干活，饭桌上一人一个的松花蛋被我爸悄悄地放进了口袋，再那样笑眯眯地叫醒了我。不想对这件事有过多煽情的讲诉，总之，那是我第一次吃松花蛋，其后也不见得对松花蛋有喜欢，却在那样的年龄和时光里，留下了一抹关于晶莹剔透的回忆，以至于当我的孩子已经过了我当时的年纪，我依然喜欢说这件事，仿佛以此来补充说明自己没有见识，或者我爸竟是个如此格局小的男人。
　　 以时间为线索，对于第二次的记忆，便是外公。那是我九岁那年的暑假，独自步行去了十公里之外的外公家，因为什么事，已经忘了。外婆还是做的冰糖炒花生米，（仿佛我又说到了吃），唯一的印象便是花生米很脆，冰糖也是。这道菜，在我有限的生活里，是她的独创，别处再也找不到这笑话了。我是个挺倔的人，午饭后我非得回家，任凭外公外婆怎么说，我都要走。“阳光像金子”，却也像烤炉，我走在前，外公带着草帽走在后面，影子很小，低矮得还不如我的小腿那般高，我就一路看着自己的影子，忘了和外公说过什么。脚下腾起细碎的尘土，崖上有着朵朵小花，而我和外公，便在那烈日里，攀在崖上摘野花，再用长长的茅草捆扎上，我就这样拿着，外公便笑，称不上漂亮，却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语言。
　　 而外公并未将我送到家。站在能看见我们家房子的山顶上，带着草帽。我握着那些花，一路上蹦蹦跳跳地，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一眼，外公依旧在。可母亲见到那束花却没有欢喜，她站在屋前的田埂上，望着山上外公的方向。成年后才知道年少的不懂事，当我也成了家，才慢慢理解了母亲眼里的守望。于是，母亲变成了外公的模样，我变成了母亲。才发现，爱，从来都没有华丽的言语，在血脉流淌的地方，我们都是一种静穆的模样，从期盼，守望，再到温婉。只是，血脉以时光为轴，在交替和轮回中徜徉，变得缓慢而平静，而后层层堆积，一如外公脚下的山峰，厚实，沉稳。
　　 母亲是个急躁的人，却也是个仔细的人，以至于我的心里对“雨”有了特定的结。十二岁那年，我们家盖起了新房子，或许因为拮据，还没装上窗框，我们便搬了进去。那日雨很大，一直滴滴答答地沿着屋檐流淌，房子四周，便有了条条细细小小的溪。所以，午后的特征并不明显，仅仅是因为吃了两餐，便将那一刻定义为午后。母亲坐在圈椅上，将那束长长的公鸡毛一根根地挑拣，小心翼翼地将底下的绒毛拔去，像画螺纹似的将公鸡毛逐一排列，由短到长，由细到粗，一层一层，再拿出一根细细的线，将排列好的鸡毛捆紧，用剪刀将捆扎好的鸡毛又修剪了一番。我在那个针线笸箩里翻，帮她找出一片片的碎布头，然后我们再讨论着哪块好看？哪片耐脏？就这样，母亲花了大半天的光景，为我小心翼翼地缝制了一个鸡毛毽子。平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雨天真的与沉闷无关，她坐在圈椅上，我端坐于她脚边的小板凳，为她找针拿线。多年来，我始终记得这个画面，那是一种缓慢而温婉的美，是被雨隔绝开来的一种静谧，朴实，仔细，是一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却寻不到毫厘的烟火气。或许，那是我第一次享受时光，只是在那个年纪，我什么也不会表达，更无从谈起体会。
　　 我们一生会有多少衣服？按一年十件算吧，那在我走过的日子里，至少拥有过三百多件衣服。可我能清楚地忆起花色和款式的，竟然不超过五件。所以，在这个位数里，那条花裙子便成了最深处的记忆，一种对谁也不愿提及的梗。那是我小学生涯里的最后一个六一，对于那群灰头土脸的山里娃，表演个节目，似乎只能在电视里看到。可那次我们努力了，花了至少一个月排列了一支舞蹈。我需要一条裙子，而母亲，却表现出了为难。
　　 那晚我一直没去睡，可我也不敢再提，就那样看着母亲一来一去的忙活。想必那夜一定很深，母亲终于关了灯，没有与我说话，我跟着她上的楼，几时睡去，不得而知。只忆起醒来的时候还有星光点点，蛙声还此起彼伏，而灶膛里的也噼里啪啦烧得正旺。母亲在做饭，不时添把柴火，脚边放了个蛇皮袋，装满花生的簸箕在她腿上，她正在一粒粒的挑选，再大把大把地扔进蛇皮袋。谁也没有说话，我泪点低，总是偷偷抹一把，看那样子，我猜想母亲肯定也哭过。她就着月色出的门，步行二十多里路，卖了那蛇皮袋花生，给我买回了那条裙子。一条白色与翠绿相间的百褶裙，厚重，垂坠，我一转，裙摆便能盛开……时间太久了，裙子早已没有了踪影，可关于那条裙子的记忆，便好似那日灶膛里的火，总是爆发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我的脑海里炸裂，摇曳。
　　 我和弟弟有过一次畅谈，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他在我的床边铺了张凉席。在我的记忆里，只一夜，便说尽了我们成长以来积攒的所有话。我们交替着讲诉，来讲诉彼此记忆里最深的事，而他说起的其中一件，让我笑了哭，哭了又笑。忘了他才几岁，想要一个陀螺，只要放假，便自己在家一刀一刀地劈。花了多少时间已经回想不起来，只是陀螺最终没成型，可却一刀下去，见到了骨头。他不敢让爷爷奶奶知道，自己找块破布一缠，便撑到了伤口痊愈。再后来，他也离开了村子，有了工作，成了家。春节我们出门，唯独他出差不在，卖陀螺的摊点吸引了我们，父亲再次提起了这件事，而大陀螺，便成了他的妻子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母亲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段视频，广场上，那对小夫妻和我爸，正在轮流打陀螺，笑得很欢。我突然又落泪了。
　　 其实，回望时光，我们仿佛经历了很多事，记住的，却只是那仅有的几个瞬间。遇到的坎不少，可真正让我们回味的，并不是生活带给了我们多少荣誉或者成就，只是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段，便将我们的思绪填满了。
　　 或许，我仅仅是一个平凡的人，本身便没有成就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