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好些年前看过一篇关于过年的小说，当时还在做学生，无意间翻到一本小册子，自此，那份感动记忆至今，曾一度有难以复加的酸楚滋味如鲠在喉，之后又常常念及这篇小说，可惜好几次搜查网络再没找到重温它的机会，大概也真的搜寻不到了，如今过去十几年，我怕这样暖人的故事就这样湮没在岁月里，于是思量许久，决心将这个故事以我的方式讲述出来：
　　 1950年，冬，新中国成立不久，华夏大地百废待兴，我的家是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农村，农历腊月的湿冷空气常常冷得人直哆嗦，小雨不断，难遇上一场鹅毛大雪的天气，因而，对雪的祈盼，于一个土生土长南方人而言，心情会比北方人来得更加强烈。
　　 再有两天就是新年，村里家家户户在各自门前忙着张罗灯笼和对联，孩子都喜欢过年，因为有草把龙灯可以玩，有糖果可以吃，遇到条件好的人家，还有烟火可以看，而一年到头家里饭桌上难得见到的鸡蛋和鱼肉也都会在年夜饭上端上来，一家人聚在堂屋里，围着暖和的木炭火盆说话，等到12点，村子里又会响起岁除轰隆的爆竹声。
　　 只是，这样辞旧迎新的喜气属于别人家，记忆中，家里每逢过年都冷清，以前常哭哭啼啼地追着母亲吵闹，长大到懂事的年纪，明白了母亲心中的苦楚，开始不再羡慕过年的热闹，母亲告诉我，自打外婆患失心病开始，家里就变得害怕过年……
　　 1937年7月7号，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开始，鬼子好几次扫荡村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祖父母丧生在这场侵略中，他们逝去的时候，我尚未来到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后来听母亲讲的：“那时候只要外头带来有鬼子入村的消息，全村的人都往大山里躲，等鬼子走了才敢回去，屋子里每次都被洗劫一空，没哪户人家可以幸免，年轻人习惯这种举家躲藏的日子，但村里年纪大的叔伯婆婶经不起折腾，他们有些是旧疾缠身，有些是腿脚不便，平日常说自己是一只脚已经踏在土里的人，后来鬼子再来，他们便也不再躲藏，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家里，鬼子看到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为了节省枪膛里的子弹，多半也不会再造杀孽。”
　　 可也并非每次都这么幸运，外公就因为舍不得一对镯子，鬼子竟当着外婆的面朝外公开了枪，血溅了外婆一脸，那对银镯是外公外婆的定情信物，外公多年贴身带着，生怕不小心弄丢了，没曾想到头来，反而为它丢了性命，而外婆也因为这件事，患了失心疯，自那以后这么些年，外婆只要听到跟枪炮一样的声响，就会大喊大叫地哭闹，摔坏家里所有能拿到的东西，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就让母亲把外婆接到家里来照顾，可外婆几次瞎跑出去找不见人，母亲只能带着我和妹妹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找，有一回实在没了法，母亲不得不找村里的人帮忙一块寻，最后发现外婆浑身是泥的躺在田沟里睡着，不应人不发声，脚崴着了也没说疼。背外婆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流着泪，印象中，母亲从不兴喊苦，她常说：“外婆老了，她也是人，也只是，一个满怀抚慰的，苦命的凡人。凡人对于苦难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活着的意志，是有限的，外婆她的天伦之乐，直到人生尽头，也遥不可及。”
　　 后来，每到过年，害怕外婆因为爆竹声犯病摔坏家里的东西，母亲会早早将锅碗瓢盆用篮子装好吊到木梁上，清晨一早，别人家在张贴对联的时候，我和妹妹就帮着母亲收拾东西装进篮子，母亲自己身体也不好，是从去年开始的毛病，夜里常常咳醒，到年底，身子消瘦了一圈，家里所有农活扛在母亲一个人肩上，妹妹还小，只有我能帮帮她，碰到父亲从外务工回来过年的时候还好，外婆再哭再闹总归有个人能管得住她，可今年，父亲没能赶回家，明晚就是除夕夜，按习俗，家家户户免不了要放爆竹庆祝新年，傍晚的时候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床边，将一个布袋子交到我手上，叮嘱：“四月，这里头是妈妈装好的鸡蛋，你和妹妹小心拿着，等下你们挨家挨户去给村里的叔伯姨婶拜个年，每家送两个鸡蛋，看能不能请他们将除夕晚上的爆竹搁初一早上再放，天太冷，外头到处湿滑，你爸不在家，万一外婆凌晨发病跑出去，我担心出意外。”
　　 我点点头，妹妹在一旁抿着唇角，我们都知道，年底的鸡蛋是家里一笔大的收入，平日里母亲对它们视若珍宝。
　　 晚上起了风，冷了许多，不知道今年最后一天会不会见着雪，我拉着小修的手顶着寒风慢慢走，生怕摔坏了布袋里的鸡蛋，到一家人门前，我站在等，小修就上前敲门。
　　 “哟，怎么是大清家的两个孩子，这么冷的天，你们俩孩子别站外头，快进来！”与自己家离得最近的李嫂开了门，看小修冻得红扑扑的脸，李婶一把抱过她准备进屋。
　　 “不了李婶，谢谢你……我们还要到别家去。”我从布袋里拿出两个鸡蛋交给李婶。她有些诧异：“孩子，你这是……？”
　　 “李婶，实在对不起，有件事要拜托您，我外婆她这些年的病一直不见好，只要听到像枪炮的声音还是容易犯病，今年我阿爸没回来，家里只有阿妈一个人照顾外婆，她最近身体也不太好，所以想叫我来问问，看能不能请你们家把除夕夜的爆竹留到初一早上再放，因为阿妈怕外婆半夜犯病跑丢出什么意外。”我担心强人所难，话到后边，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
　　 李婶知道我家的情况，听我说完，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把鸡蛋又放回我袋子里，然后转身进门，很快披了件大棉袄出来，把自家房门带紧，抱起小修拉过我的手：“来，婶姨陪你走一趟！”
　　 那一晚，好几里的冬夜泥泞小路，李婶带着我和小修敲开了每家的门，听他们都答应下来，我和小修开心得落泪，第二天除夕夜，整个村子就真的没听见爆竹声，母亲带着我和妹妹看着窗外，新年的第一天凌晨，没曾想真的下了一场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母亲照顾外婆睡下，又叫我带着妹妹去休息，她一个人坐去厨房的灶台旁，等水烧开了，开始准备大年初一我和妹妹爱吃的蛋粑。
　　 等到天微亮，母亲叫醒我和小修，吃过早饭，母亲将家里门窗都关好，又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她守着前门，我和妹妹守着后门，除夕夜没燃的爆竹，大年初一早上总归是要响起发个好行的，下了一夜的大雪，门外已经一片银装素裹，每年别家喜迎春节，我们家就好像如临大敌，一家人静静地等着，原本以为轰隆的爆竹声会震响村子，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依然没有声音，只有窗外寂寂飘落的雪花……这一年，村子里，安安静静……
　　 初一一早，母亲拉着我和妹妹挨家挨户去道谢，我看见热泪一直在她眼中打转，到一处人家，我和小修就跪在雪地里，给叔伯婶姨拜年，他们睡醒才发现门外覆了厚厚的雪，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永远记得，李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把从地上拉起我和妹妹，抱着我们声音直哽咽：“好孩子，村里叔伯都商量过了，以后咱们村里过年再不放爆竹，一个都不放……”
　　 1950年，冬，大年初一，下了场暖人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