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万回村（短篇小说）
　　
　　 胡老万是农村的能人，官名叫胡来财，因为他在大包干以后发了财，成为了万元户，大家就叫他胡老万，官名也就没有人叫了。大包干那会儿他是生产队的正队长，还有三个副队长，其中一个是妇女队长。每次开队委会，他总要说：“这个队弄不成了，我看不解散，迟早要拉枣杆呢。出勤不出力，奸巧鬼大的人多，出力夯把的人少。”妇女队长就会嘲笑他，说：“你不是叫胡来财吗？反正你胡来都是财，日子过得滋润，你不是自告奋勇当队长吗，你倒是让咱们队里也来点财啊，我看都当了一年多队长了，工日值也就是两毛多。你看人家兴中大队，工日值两块多呢。”胡老万就躁了，说：“我要是能把地分了，你看大家能不能富裕呢。”其他人就不说话了，会计是做会议记录的，他是个刚刚中学毕业的学生，他不知道这些话上不上记录，就小声问副队长，副队长说了一个字“记”。会开完了，胡老万一看记录，生气地说：“你真是个瓷锤子，不能把我说过的话都记下来，要拣重点记，那些违反政策的话不要记录。你要是这样记录，就把我送进监狱了。”
　　 胡老万自告奋勇当队长，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的一个远房舅舅在陶瓷厂当厂长，他想在那里找一些活路，给队里增加点副业收入。可他找了舅舅后，才知道那个运输陶土的活路给别的生产队包了，合同还没有满。他就给舅舅说，我自告奋勇当的队长，如果让社员收入提不高，人家就拿沟蹲子笑我，我的脸面也就不值钱了。舅舅说是我理解，农村人眼短，他们没有长远打算，你可不能这样想，你的事情我记住了，等我找到机会了就解除他们的合同，让你们队来干。可是，这一等就是一年，难怪妇女队长嘲笑他，他也觉得让社员失望了。有一天，他带了一篮子鸡蛋去找舅舅，和舅舅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办公室主任就来说，县工业局来电话了，市局检查的人员已经到了县界，让他们做好准备。舅舅说是你的事情我记着呢，你坐着，我有事，有了消息我通知你。胡老万知道舅舅忙，就说不坐了，我也有其它事情要办，就走了回来。过了两个月，还没有盼到舅舅的消息，他带了十斤小米又去了一次陶瓷厂。舅舅还是那句话，让他慢慢等消息。这一回队委会后，他又想带东西去找舅舅，老婆说：“还带什么东西，你那个舅舅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他对你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上心。”胡老万说：“那你说怎么办，礼都送了两回了，这次不去，那就是前功尽弃。”
　　 胡老万杀了两只兔子带着，进了舅舅的办公室。舅舅正在看材料，见了他就高兴地说：“我才说晚上让你们村的人回去告诉你，你们两天以后就可以进工地了。”
　　 胡老万高兴得不得了，说：“感谢舅舅，我也没有什么拿的，给你带了两只兔子。”
　　 他把东西放在舅舅办公室里边住宿的地方，走出来刚坐下，舅舅就说：“走，我领你去办公室把合同签了，你们明天就上工。”
　　 胡老万跟着舅舅到了办公室，签了合同，牛副厂长就领他去看了陶土开采场地和住宿地方，交待了注意事项。他看了看，听了听，心想，那不就是农村人的挖土场吗，只不过这里是用炸药炸土而已，往山下运输还不是架子车拉吗，这样的活路让农民来做，不就是小菜一碟吗。牛副厂长最后说：“陶土拉到场地堆起来量方，一天一结算，一月一给钱。”
　　 胡老万拿到了合同，就召开队委会，选了20个小伙子，拉上自己的架子车去陶瓷厂上班了。那20个人由一个副队长领着，选了一个精干妇女做饭，每人每天补贴5角钱伙食。这20个小伙子都是队里的好劳力，陶土运输顺畅，受到厂长表扬。
　　 胡老万喜欢看报纸，他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知道了大气候，就想把地分给大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但他不敢明说，一次和几个副队长一提起来，就招了反对，分了集体的地，就不是社会主义，他们不想当反革命。胡老万在55年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工业生产，在上海机床厂当工人，65年党号召各行各业支援农业，他就积极报名回了家乡，这一回来就再也没有回去。那一年，他刚刚初中毕业，就被选送支援工业建设，走的时候，他胸戴大红花，骑着自家的大红骡子，去了县政府报到。他被上海机床厂看中，当了一名车床学徒工。由于他好学上进，不到一年就出师了。后来，他被选拔为团委副书记，团的工作干的风生水起。这个时候党号召青年人积极报名回乡支援农业，他热血沸腾，就向工厂申请。他走的时候是胸戴大红花走的，回来的时候，同样是胸戴大红花回来的。可是一回来就被安排在农业社里当社员了，最高职务也就是个团支部书记。农村生活乏味，他有点后悔，父亲却说，回来好，当农民首先能吃饱肚子。六一、二年，一担白萝卜就能卖18块，顶你在工厂干一月。
　　 胡老万当了农民，就像其他农民一样，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闲舒适的生活起来。但他和其他农民不同，他有文化，脑子灵活，新生事物一看就会，什么新型农业机械，他站在那里看完说明书就能操作。什么双向双铧犁、柴油机、拖拉机等等，他都会操作、维修。有一回，他看兽医员骟猪娃挺简单的，就想学习。他把兽医员请到家里，抓住猪娃说，“你教我骟猪娃，死了不要你负责。”
　　 他父亲见他要拿自家的猪娃学手，一边抢一边骂他是败家子。但他不管父亲怎么骂，就是不松手。兽医员见他学手心切，就对老人家说：“有我在，你放心。”
　　 兽医员叫他左脚塌住猪娃前腿，右膝盖顶住猪娃肚子，兽医员一边拉着猪娃后腿，一边教他开刀。他在猪娃后腿的欠窝抹了消毒碘酒，划开一寸长的口子。按照兽医员的指点，他把刀把子伸进猪娃肚子，提出了肠子。兽医员让他翻着找花肠，找到割了丢在一边，最后塞进肠子缝合。猪娃不知道动手术的人是个学徒工，光知道叫唤，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到缝合好伤口，提着猪娃抖了抖丢开，见猪娃欢实地跑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兽医员笑着说，“这是骟草猪娃，骟牙猪娃还简单，割开卵子，挤出卵子子儿就可以了”。胡老万在自家猪娃身上学到了手艺，走到那里就给别人家骟猪娃，可以挣个零花钱。
　　 生产队长官不大，却要负责全队百数口人的吃饭，大都是农村的能人来当。到后来，生产队长要时刻听大队领导的安排，加上大家出工不出力，粮食年年减产，农民分不到多少粮食，工日值低，经常挨骂受气，也就没有人愿意当了。于是就家家户户轮流着当，这样一来生产队败的更快了，连储备粮也吃光了，就去别的大队借粮食。胡老万一看，这样还行，我自告奋勇当队长，先收拾好这个烂摊摊。
　　 胡老万虽然给生产队搞到了副业门路，但他一心找到多打粮食的出路，就他经常去大队看报纸新闻。有一天，他见《陕西农民报》上有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报道，就琢磨在自己队里搞。他召集队委会一说，妇女队长就是反对，她说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要去公社告你。胡老万说报纸上都这样宣传了，肯定没错，你爱告告去。就这样，他把队里的土地分了四份，每个队长一份。这一份土地就由队长自己做主经营，每十户人家跟一个队长干活，收入除过交集体公购粮、储备粮外，全部分给户里。妇女队长不干，又顶不住胡老万，就去公社告他。公社书记说，搞责任制是大方向，我们支持，你回去带着你们组好好干吧。妇女队长告了个折腰状，也就安稳下来。
　　 那个时候，正是播种玉米时节，过去要10天才能完成的春播，现在两天就完成了。胡老万的小组种完玉米，就召集户长开了一个会议，要把麦子地分到户里经营，公购粮任务也按地分摊到户。户长在大集体干活烦了，听说要分地单干，高兴的不得了。就这样，胡老万的责任制一直搞到了户，他也就不管他们上工不上工了，自己锄完麦子地，去街道看看，做一些小生意。小麦快收获的时候，胡老万召集全队社员，到地里观摩，大家看了他们包产到户的麦子，都夸长势好。麦子收完了，胡老万这组户户包满吨溜，其他户就眼热起来，也要求包产到户。妇女队长抓到了胡老万的把柄，又去公社告了胡老万，公社就派人下来调查，撤了胡老万的队长职务，土地又被收回去了。把他拉进公社劳教队劳教了一个月，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个妇女队长被任命为正队长，她的好吃懒做习惯又延续下来了。
　　 胡老万从公社劳教队回来不久，大包干就开始了，公社又派人下来搞大包干，那个队不分地都不行。各队都成立了大包干分地小组，到麦子种上，土地又被分到了户。胡老万分得了18亩土地和一头牛，他把牛卖了，买了生产队的一辆手扶拖拉机，给自己耕地，捎带着给需要的村民耕地跑运输。他脑子活络，地里庄稼好，出门做点小生意，小日子过得滋润。中央有好政策，农村落实不够，市委书记就到各县区召开三干会宣传，大讲改革开放的好处。他的讲话录音传了胡老万的耳朵里，他就在街道摆摊卖油糕。他父亲曾经是卖油糕的，他第一次带着儿子出摊，摆在公共食堂前边，却没有几个人买，人们都进到食堂吃油糕。胡老万一看打不开局面，就喊：“卖油糕啦，油糕不要粮票，一毛钱一个。”
　　 公共食堂里边一个油糕一两粮票一毛钱，当然没有吸引力，被胡老万挤得卖不出去，他们就找来了工商所，要没收他们的摊子。胡老万心里有数，不怕工商所的人，他找公社刘书记。刘书记把工商所所长骂了，说是你去其他公社街道看看，人家改革开放到了什么程度，人家到处都是摆摊摊的，你把街道却管的死死的，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改革开放意识，思想解放天天喊，你那思想还是旧的。你要是再这样管市场，你就滚蛋。公社刘书记是当兵出身，他话粗理端，工商所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胡老万在街道卖油糕出了名，油糕也供不应求，公共食堂就学他的样子，要把食堂包给个人经营。胡老万要承包，人家提出的条件就是，必须要了全部员工。胡老万想，要了你们全部人马，不是叫我亏吗？于是就说：“我只上交款，人员由我选择，要谁不要谁，我说了算。”公共食堂负责人不干，胡老万就离开了街道去县城发展。这个时候，县城一些经营不好的公共食堂也开始搞个人承包经营了，胡老万就承包了西街公共食堂。还是要了原班人马，只是负责人是胡老万而已。西街食堂什么都卖，也没有特色产品，过去是大锅饭，食堂少，生意还不错，现在遇到改革开放，食堂多了，生意不行了。胡老万包了食堂，第一次开会，看到了过去卖票的王师傅，就笑着问：“你还记得我吗？”王师傅说：“县城人多我不记得你了。”胡老万说：“好好回忆一下，那一年修磷肥路，天下大雨，我们20多号人拿架子车拉着麦草去修路，到了你们食堂是下午6点，我们走的人困马乏的，肚子饥的要命呢，想吃饭，你说没有饭了，让我们走，要关门下班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家食堂了，都没有找到饭吃，想望在你们这里找一口吃的，却吃了冷板凳。我们农民也是有家有舍的人，不是响应县委号召，哪个人会从干处走到湿处？”王师傅脸红了，说：“记起来了，当时我们真的要下班了，面也没有了。第二天，我们负责人知道后批评了我们，说是农民为县里去修路，没有面了不知道压面吗？以后不许这样对待农民。”胡老万说，“你们的领导是个人才，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食堂经营亏了呢？”王师傅说：“不是他经营亏的，他经营的好，升官了，到商业局当副局长了。”
　　 胡老万接手西街食堂，也不能光卖自己的拿手活油糕，就改成了酒店，装修了套间，以接待政府官员为主。过去那些员工有特长的用起来，没有特长的搞保洁，有姿色的当服务小姐，还聘请了大厨和少量的女服务员。他把公共食堂改名为“老胡家酒店”，开业的时候，给全县各个公社、县委、县政府和所有单位发了请柬，还请了刘书记前来剪彩。刘书记过去是胡老万家乡的公社书记，现在调到城关镇当书记。他对胡老万很支持，公社里的大小宴请都在这里。胡老万的开业庆典给他争了面子，那个时候，全县还没有一家酒店挂这样的牌子，也没有人这样搞开业大典。他的开业庆典活动受到了县上重视，被广泛宣传，所以也就生意兴隆起来。凡是单位来人吃饭，胡老万从来不要求当日结账，都是给记在帐上，单位想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这样方便了单位，酒店收入也就高了。
　　 胡老万在县城经营酒店一年后，就成了当地万元户，事迹上了报纸广播电视。他就把农村的土地给了别人耕种，带上老婆娃娃进城居住。这一回，他和商业局签了十年期的承包合同，每年承包费2万元，一年一清。胡老万做生意实在，又不跟单位撵着要饭钱，饭菜质量好，价格合适，每天几乎都是座位满满当当，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关门休息。胡老万起初是天天跟着员工上班，后来就请了大堂领班。他自己只是跑业务，跑收款，当起了甩手掌柜。五年后，胡老万的酒店经营不下去了，大都是单位的欠帐，光城关镇就欠了十二万元。他跟镇政府领导要饭钱，镇政府领导说没有钱，要拿院子门口的5间旧房子顶帐。胡老万看了看房子，很破旧，几乎要塌了。他说不值那个价，顶多就是5万块。领导说，你如果不要，那就拖着去，反正帐我认，就是没有钱给你，啥会有钱啥会给。胡老万一看，领导耍赖，就说：“你要是连地皮带房子都给我，房子后边再加十米，办了房产证，我就要。看在领导面子上，这个亏我吃了，唉，全当我心口砸了一锤。”
　　 领导当然高兴，就按照他的要求办了手续。
　　 胡老万拿到了房产证，就拆除了旧房子，盖起了8层小洋楼，下边是酒店，上边是客房，为外地客商提供一条龙服务。西街那个酒店因为合同未到期，依然开着。他为新开业的酒店起名“胡氏食府”，以经营火锅为主。胡氏食府是县城第一个火锅店，食客不少，他这一枪又打响了。胡老万有了钱，就买了桑塔纳，聘请了食府经理打理生意。
　　 胡老万要回农村老家的时候，就带着老婆，车子到了村口，就停车走路回家。他戴了一副大坨墨镜，戴着白手套，一路走，一路问大家好。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喊了一声，“胡汉山回来了”，于是就有许多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胡汉山回来了”。胡老万一惊，心里说，是谁教娃娃这样喊我呢？于是，他就一直往前走，想找到喊他胡汉山的娃娃。可是，直到走到村西，也没有看到一个娃娃。他很郁闷，为什么要喊我胡汉山呢？胡汉山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边还乡团头子，难道我也是坏人吗？胡汉山欺压百姓，为非作歹。我第一个带头搞大包干，第一个带头上街摆摊摊，第一个带头办企业，搞活经济，怎么在乡亲们眼里就成了还乡团头子胡汉山？
　　 胡老万带着这个问题去找县委刘书记请教，刘书记笑着说：“老胡，每次都是你带头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发家致富，但是，你富裕了却没有反馈乡亲们，他们还没有摆脱贫困。在乡亲们的眼里，你只是一个农村出去的暴发户，你说是不是？你有企业，有房子，有车子，生活滋润，但是，你们村还有人饿肚子啊。”
　　 灵人不用重锤敲，胡老万二次回家的时候，就穿了一身便装，也不戴墨镜了。他走到村委会，对党支部书记说：“我看咱们村子的路不好走，我想出钱给大家打路。”书记笑着说，“我怀疑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东边出来的？”胡老万说：“我的企业也不怎么好，拿不出来多少钱为大家办事，十几二十万还是有的，我投资水泥硬化村子内道路。”书记说：“只要你有心，钱不在多少，我先代表全体村民感谢你了。”
　　 胡老万的钱一到位，村委会就组织大家平整路基，组织修路队打了水泥路。这以后，胡老万回家的时候，再也没有听到娃娃喊“胡汉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