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昏对梨花
　　 有些树很奇怪，总是先开花后长叶，比如梨树。
　　 夜里，吊在檐下的空篮子，带着几分懊恼随风撞击窗台，跟风声、河流解冻声混搅一处，乱糟糟入梦。明天出门，脚下旋着细细的风，一片隔年的枯叶在跳动，猛抬头，你就怔住了——人家低矮歪斜的土墙里，探出一枝白皑皑云霞般的梨花，它们在料峭春寒中，瑟瑟抖动。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冬天，山河沉陷，万物低迷，连日光都懒洋洋地，仿佛被某物压制着抬不起头。而现在，当节令走到春天，日光突然变得清冽透亮，携带几分暖意和喜气。梨花，俨然日光在嘴角上扬当儿，不小心露出的白牙，点缀在枯瑟的天地之间，让破旧的土窑瞬间鲜活起来。
　　 春天隆重登场了。
　　 盛开的梨花，像被焊在黑色树干上，任春风撕扯扑打，都不会掉一瓣下来。小孩子心急，面对这一树花朵，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上树去摘，唯一能做的就是匆匆跑到梨树下，幻想能看到一地落花。总是要等好几日，风驻了，河边的柳树隐约有了绿意，山上小野花努出花苞，湿淋淋的细雨落下，梨花才一瓣一瓣矜持地飘下来。人站在树下，分不清是雨还是花瓣。
　　 感觉梨花是一种有心事或者说满含委屈的花，在风里强忍着悲伤，在雨里才会哭出声来。
　　 《红楼梦》里黛玉居住的潇湘馆，是唯一盛开梨花的地方。在古代，大户人家喜欢把梨花种在不显眼的地方，据说因梨花是白的,且“梨”“离”相谐，因此被视为不吉。所以潇湘馆的那株梨树，种在后院，跟芭蕉同一处。这种有意无意的安排，是作者的处心积虑吧，映衬和暗示了黛玉的悲伤命运。雨打梨花，雨打芭蕉，这都是跟泪水有关的意象。后人形容女孩子哭泣，也喜用“梨花带雨”来形容。梨花，是从严寒和黑夜里开出的花朵，它的傲气，清气，净气，是与生自来的，不可效仿，也不可复制。这世上，怎样的花都可形容女孩的美，而只有梨花，是女孩泪，是白纸般的心思，朱砂描出一个硕大的愁字。
　　 那首《一剪梅》，原来是唐寅唐伯虎写的：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个传说中带有几分喜剧色彩的江南才俊，是多么深情婉约的男子啊。年纪轻时的相思，像梨花纷纷，自混沌的思维之中破壳而出，蓦然间发现，还有另一番天地，要自己看见，听见，走进去体验。
　　 梅葆玖先生生前最后的绝唱《梨花颂》，每每听来，眼前总是梨花纷纷，雪色满铺天地。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雪样白色，团团簇簇，表面清傲，蕊心里却暗藏温情。
　　 有几年，山上冒出许多野梨树。野梨花比家梨花开得早，春风一吹，便如一列列燃烧的火炬，站在山顶，贴着山腰，仿佛在唤醒沉睡的群山。民间有“野梨树开花，不香”的谚语，多有挪喻和挖苦别人的意思。植物名称一旦加了野字，就多了一股傻气。估计野梨树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经风受雨的，那点香气也早就褪尽了。
　　 但梨花是有香气的花，若凑过去深嗅，淡淡的泥土夹着隐约一点香，仿佛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氤氲出来的清雅。乐天当日诗里有“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之句，前日听说在杭州有梨花酒卖，其制作极其简单，只需拿新鲜的梨花泡到高度白酒里，密封避光保存，三月后，便可吃上。那酒定是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要不，古人为何要用翡翠杯来饮？
　　 大人曾说，我家院里那株梨树跟我同龄。对于小孩来说，这种强制输入是无效的。我心安理得享受梨树下度着每一日时光，后几年，竟对满树梨花开谢不屑一顾，直接忽略不计。直到许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有天黄昏，路过一个村庄，被一家院墙上探出的梨枝吸引，方才想起，眼前这白巍巍的梨花，黑漆漆的枝干，以及低矮的土墙，破旧的窑洞，黑色的窗棂，都是我曾经拥有过的。一时恍惚，人渐缩回去，缩到温河边上那个村庄小巷里，四野安寂，梨花飘落，纷纷如雨。
　　
　　 二、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却原来棠棣和棣棠并非同种植物，而我可笑到曾把黄刺玫也当作了棠棣。
　　 黄刺玫，我们叫油香香。估计旧时人们更喜欢它的果实，便叫了这么一个充满食欲的名字。油香香在山上、路旁随处可见，冬天枝条缀满坚硬的刺，放羊人总要绕着它走。春天是个最有意思的季节，万物都平添某种温柔味道。油香香也是，叶子嫩嫩的，颜色柔柔的，盖住了尖锐的刺。不久，浅黄的花朵便在叶子间瑟瑟绽开了。我们小时不懂去看花，更关注花朵谢了后结出的红果。所以到了夏天，摘油香香，是个顶重要的事。谁要是摘一兜子油香香回来，会羡煞旁人的。前几年，厂矿学校提倡庭院绿化，为马上见效，有人也将油香香刨回来栽到院子里。油香香是挖不完的，野生植物，总喜欢把自己的根须扎在山岩石缝里，而它的灵魂和气息也将永远驻守在旷远的山间。
　　 在工厂工作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最无忧的时光。养貂师傅宿舍里，有本竖体版的《唐诗三百首》，喜欢至极，又不好意思张口讨要，只能搬个小凳子，坐在师傅门口，将书放在膝盖上抄，繁体字不认识，就直接往本子上画。意思虽不大明白，但知道它是好的，好到可望不可及，好到无法拥有。师傅过年回家，又拿一本《诗经》回来。天书一样。夏夜，繁星点点，坐在院子里乘凉，央求师傅讲。
　　 印象最深的是《采薇》。归心似箭的士兵，在枯燥的军营里，每天看着野豌豆苗，从初初泛出绿意，到努出花蕾，开了花。边防战地，一朵花开，就是一股活下去的希望。可是，野豌豆花渐渐就凋谢了，而他心里“曰归曰归”的喊声却越来越大，想念故乡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有一天，他在郁郁之时，蓦然看到另一种花，“彼尔维何？”这是什么花？“维常之华”，哇。原来是棠棣花。估计它长在极为隐蔽的地方，要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视线中呢？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有乍然的欢喜和释然，一时间，愿望变小变淡，曾经出生入死经历的每场征战，画布般历历在目。棠棣花，在这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既是安慰，又是唤醒；既是渴念，又是慰藉。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雨雪霏霏的冬日，他踏上了归家的路途，物是人非，往事如梦。回想当年出征时，他正青春，春风和煦，杨柳依依，春光明媚，春日正好。现如今，却已年迈，蹒跚归来，遇大雪纷飞，道路泥泞难行，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此时此刻，满腔伤感悲愤，而这样的哀痛谁能体会。
　　 我们的祖先拥有极其高级的智慧，其文学、绘画、书法等艺术上的成就，令后人叹为观止。就像“桑梓”被喻为故乡，“椿萱”被喻为父母，“并蒂莲”比喻夫妻一样，“棠棣”也被视为兄弟之情。《诗经·小雅》有专写棠棣的一篇，当日师傅没有给我讲过。“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联想《采薇》，突然明白，原来那个在外征战的男人，是在想念他的同袍兄弟，想念他们曾经共同度过、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啊。他或许也顿生“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愿望也不一定。
　　 红学家周汝昌有悼念四兄牯昌的文，短短两千余，赤城之心，拳拳在念，跃然眼前。信中，有这样一段：“一次，我随两仁三兄晚间散步于河畔土围墙上，田家坟小学校役名周海福者，过而见之，自叹曰：看人家兄弟，从没见红过脸！可是，一般乡亲却很难想见我与四兄祜昌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手足之情，棠棣之切。”俗话说，只有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才会成为兄弟。也不无道理，兄弟是最亲近的人，却也是对彼此最具威胁的人，能够相处得如此合心合意，志同道合，颇为不易。所以老先生发愿，如有来生，仍为兄弟。
　　 前年单位组织去植物园，那是第一次见到棠棣，在红瑞木和丁香后面，闪闪灿灿，团团结结，开得热热闹闹。众人都不识它。回家后同事打电话来，语气兴奋，“原来那就是棠棣啊”。我听了，心里也热浪翻滚。人与人处久了，特别是同事之间，会有兄弟姐妹般的情谊，想来，他亦有同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