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了。
　　 丢下了他的家和他的妻子，丢下了他的一双儿女，丢下了他耕过、种过、浇灌过、收获过的土地，也丢下了我，他至亲至爱的妹妹。
　　 哥哥走的很远，到了天国，到了另一个世界。
　　 短暂的五十几个春秋，就是哥哥的全部了吗？你走的太急，也太快，只给我留下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留恋。
　　 每次想起哥哥，我的心就会很痛，很痛。
　　 院子里的白杨树长得又粗又壮，屋檐上的小燕子又在衔泥筑巢，而你呢，我的哥哥，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望着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总好像哪里有哥哥的影子在晃动。
　　 那个时候，我很小，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头上扎着小辫子，整天跟在大我五岁的哥哥屁股后面满村子里到处疯跑。
　　 村子外有一面土坡，坡上长满了杂草。每逢春夏之际，小草会开出各种各样的花朵。有红的，那是山丹丹。有黄的，那是蒲公英。有紫的，那是地丁草。还有蓝色的马兰花，白色的打碗花……很多很多，也很美很美。
　　 村后的那面土坡是哥哥和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们的战场。每到放学，一条巷子里的十几个秃头小子便分成两拨，有时摔跤，有时打石块，有时捉迷藏，有时滚铁环，玩的很带劲。我是他们眼中的小屁孩，他们的游戏里是绝对不让我和另外几个小妮子参与进去的。好在我们也有自己的乐子，摘一把野花胡乱插在头上，找一片空地，用树枝在地上划出方格子跳来跳去，看见蝴蝶飞来了便穷追不舍，看见马蜂窝炸了窝便直往哥哥的身后躲藏……
　　 现在想起来，儿时的生活里几乎没有烦恼，没有忧愁，真的很快乐。
　　 那是一个雨后的晴天，阳光很好。我抽泣着，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得拽着哥哥的衣襟说，同伴丑妮的哥哥从屋檐下掏了两只麻雀，还用柳条子给她编了一个小鸟笼。丑妮和我们玩时用手提着鸟笼，好神气！
　　 “不就是两只麻雀吗，看我的！”哥哥用一只手指轻轻地在我的鼻子刮了一下。等我抬头看时，他已跑的没有了踪影。
　　 两天后，我也有了一个鸟笼子，我的鸟笼子里也有了两只小精灵一样的鸟儿。那两只鸟叫什么，到现在也说不来。只记得它们的个头比麻雀大，羽毛比麻雀漂亮。哥哥还用树皮做成的小盘子放在鸟笼的一角，让我给小鸟喂食。鸟笼子和小盘子分别用红色和绿色的颜料涂抹出来，很漂亮，也很打那一伙小朋友的眼。
　　 而哥哥你，一条腿走起路来却是一瘸一拐。有人说，你为了给我捉鸟，夜半里爬树，硬生生从树上摔了下来。
　　 笼里的鸟不吃不喝，哥哥说它们想自己的妈妈了。两天以后，我们兄妹一起把鸟笼打开，放飞了小鸟，又把蓝天还给了那对小精灵。
　　 看着鸟儿飞翔，哥哥的笑容很灿烂。
　　 上学的那一天，我背着妈妈拿碎格子布缝做的花书包，辫子上用猴皮筋扎了两个蝴蝶结，一蹦一跳进了村里的书房。哥哥一直跟在我的背后，眼看着被老师带进了教室，他才离开。那时候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从窗户里看着哥哥，伸长舌头和哥哥做了一个鬼脸。哥哥看着我，又笑了。
　　 班里有几个市属户的女孩子，他们的父亲在县城里上班挣着工资，吃的用的比我们好许多。每年的六一节，这几个同学总是穿着新鞋子新裙子，在台上唱歌跳舞表演节目。说真的，那时的我心里十分羡慕她们。可是我也知道，我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靠挣工分养活全家的父母亲不会，也没有闲钱给我买那样的新衣服。
　　 哥哥，那一年，我上了三年级的那一年，你给我圆了这样的一次梦。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星期天一大早哥哥坐在了邻居家里借来的自行车后座上，跑了三十多里路程，把我带到县城，进了百货商场，花了十几元钱买回了我平生的第一件花格子的连衣裙。
　　 穿着那件连衣裙，我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在同学们中间飞来飞去。可是回到家，看到哥哥满手的血泡，我才明白那些钱是你怎么挣来的。那时候生产队里有一口砖窑，往窑里背进去一千块转才能挣到七毛钱，那十几元钱是你放学后背了几万块砖才挣来的啊！
　　 我参加中考的那一年，哥哥已经从社办中学毕业回家务农了。村里的砖厂承包给了邻居家一户姓董的外姓大爷。董大爷看着哥哥上过学，又天性机灵，脑子灵泛，便把哥哥招进了他的砖厂当了记账的会计。那时候正赶上了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好时期，庄稼人手里有了活钱，所以许多人家都要拆旧房盖新房，迎亲娶妻，很兴旺。董大爷的砖厂生意很红火，哥哥每天都忙得脚不落地。我记得很清楚，哥哥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的不几天，有一天傍晚，不知从哪里推回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前脸眉心上，是一个由层层白色三角形峰岭组成的群山，远山后面是霞光闪烁的背景，很像早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电影片头的景象。一推门，哥哥几乎用颤抖的声音喊着：“自行车，自行车，我买下自行车了。”他前脚进们，后脚跟着的是一群街坊邻居，眼里流露的是清一色的羡慕眼神。那时的自行车属于家庭三大件之一（另外两件是手表和缝纫机），在当时人们的眼里，不亚于现在买了一辆小汽车。后来我才知道，哥哥用九十八元钱买回的这辆自行车，就是传说中的名牌产品，产自东北沈阳自行车厂的“白山牌”自行车。
　　 哥哥从供销社买了许多红的、绿的塑料布，用剪子剪成细条，间隔着一圈一圈缠绕在自行车架上，用白布蘸上清油把每一根辐条擦洗的明明晃晃，一晚上的辛苦，让他的这件宝物“花枝招展”，第二天一大早便“叮铃铃”地一路响着车龄，出发了。
　　 秋天，我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全校第一！很快就接到了成都一所电子通讯中专学校的体检通知，全家人的那份高兴劲，现在想起来，真的难以用合适的文字去表达。可是，正像气候变化一样，哥哥早上骑着他的自行车陪我一起去医院体检时还阳光灿烂，晚上回家时，却变得阴雨绵绵，这份兴奋只维持了一天便消失了。我的视力检查不合格，失去了被这所军工学校录取的资格。
　　 直至现在，每每回忆起往事，哥哥当时那种沮丧的表情依然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哥哥把我送回家里，饭都没有吃一口，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里路找到联校校长家，问询下一步该怎么做。校长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去读高中，依妮儿的成绩，上区重点高中是没有问题的，但报名时间截止明天，赶紧赶着去办吧，不能耽搁。”
　　 月暗星稀的夜晚，又饥又渴又累的二哥为我报了名，骑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坡路上，一不留神，连车带人栽到了沟里。裤子被长满荆棘的树枝挂破了，殷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哥哥忍着疼痛把车子抬到路上，蹲在路边歇过一阵，昏头昏脑地再去骑时，却怎么也蹬不动，仔细看时才发现，后叉断了！
　　 哥哥是怎样挪着疼痛的脚步，推着这辆摔坏的自行车走回来的，我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因为等到他回到家时，我早已在梦乡里畅游。我能看到的只是第二天在院子里修理他的自行车时，脸上腿上都有了伤痕。
　　 我顺利地上了全区的重点高中，每天不管窗外事，埋头学习，铆足劲儿要等高考时考成一个好成绩来回报亲人们对我的希望。根本不知道家里为了我每月的学费和生活费伙食费，费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父亲不顾多年气喘咳嗽的老毛病，承包了队里的菜地，每天从天不明干到月升起，哥哥则是找人用钢筋焊了两个架子，一头一个挂在自行车后面，里面装满各种菜蔬，转着村子去卖菜，换了的钱几乎都用在了我上学的书本和伙食费上。
　　 哥哥是我考入省城的中专那一年结的婚，哥哥给我娶的嫂子就是董大爷家的大女儿。董大爷没有儿子，家里有三朵金花。我们家和董大爷家隔壁而居，董大爷几乎把砖窑上的事全部交在了哥哥手上，哥哥成了我们两家的顶梁柱。
　　 我参加工作了，我结婚成家了。在我也有了一点能力报答养我育我的亲人时，噩耗却接踵而来。先是父亲离我们而去，几年之后，哥哥也在一个酷热的仲夏，留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身患淋巴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接下来，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因为相继失去亲人后过度悲痛，在雪花漫舞的冬季，摔倒在通往父亲和哥哥墓地的土坡上，再也没有醒来。
　　 如今，我的嫂子已经把两个孩子都供养成人，一个上了大学，一个在读高中。村里的许多亲戚朋友都关心嫂子将来的生活，对嫂子说，丈夫走了已经十多年了，看着合适的人就改嫁了吧。每每这时，嫂子总是看着墙上挂着的哥哥的遗像，两眼噙满了泪花，什么话也不说。
　　 前几天是清明节，我回老家给已逝的亲人上坟。打开老宅的门，靠西有几间偏房，偏房的柜子里叠放着我们兄妹当年穿过的有大有小、有绵有单、花花绿绿的旧衣服。墙角立着的就是那辆老式的白山牌自行车。我把车子上的灰尘用布子擦拭干净，慢慢地推到外面，太阳的照耀下，自行车如今更显得“老态龙钟”。车架上一层一层裹着的塑料纸大部分已经剥落，一只脚蹬只留下中间一根铁棍子，原来的橡胶早已不知抛落到哪个岁月的河流里了。另一只脚蹬是用厚墩墩的方形木块替代做成的，周围用许多铁丝拧着。车把上的铃铛不见了，前轮的泥瓦和闸皮也都没有了。老牛皮式的车座高高地翘着，外面用一层一层的布子包裹起来。我知道，哥哥当年这样做，是为了骑得时候不会摁着屁股。我到邻居家里借了一个打气筒，试着给轮胎充了气，跨腿上去，车子竟然还能用。“嘎吱嘎吱”的音符中，我骑着它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子，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哥哥的影子。
　　 再一回头，在我背后站着的是我的嫂子和我的侄儿侄女。
　　 四个人八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约而同地，手挽手向着亲人们的坟头走去。
　　 一缕青烟，把纸钱和思念送上蓝天。一壶烧酒，跪洒在坟前，
　　 祭奠我们无尽的哀思。
　　 抑头呼唤，我的亲人啊，无论你们走出去多远，春夏秋冬，每时每刻都会挂在我们的心尖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