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叶小曼一起过日子。
　　 陈大壮一直那么想，那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前进的动力。
　　 有了那个想法后，陈大壮满脑子都是叶小曼的影子，她的一言一行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他的想法，他没告诉任何人，可他的行动却出卖了自己。有个现象，好几个人发现了：陈大壮成了叶小曼的“跟屁虫”。只要是有叶小曼的地方，准能看到陈大壮的影子，只不过他不会直接站在她的身旁充当“护花使者”的身份，总是躲在不远处的某棵大树或者某块大石头的后面，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伸直了脖子含着深情远远地望着心中的女神。他的样子是极其专心的，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满脑子都是不远处的女神，至于女神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根本不知道。要是没有那几个捣蛋鬼在背地里用小石头砸他的话，他可能会一直待在那个地方。
　　 叶小曼是工厂里所有未婚男青年心目中的女神，那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占有的，想也不可以。陈大壮一时间成了男青年中的公敌。很多人觉得陈大壮是在做白日梦，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事。人家叶小曼在工厂里是干什么的，那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听喜欢嚼舌头的那几个人说：叶小曼家吃一顿饭花的钱，放在普通人家，最起码能用大半个月。再看看陈大壮，其它的先不说，身上的衣服不管怎么换，总有相同点——打着厚厚的补丁。叶小曼日常穿的衣裳，少说也能装几大柜子。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倒是特意留意过，她在某年的夏天总共穿了多少件衣裳，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说话的时候，叶小曼的面部表情是很丰富的，尤其是她那乌黑的圆溜溜的大眼睛，要是盯着某个男青年看几秒钟，他顿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即便是女青年，也抵挡不住她的诱惑。这些，陈大壮都知道，他也清楚自己和叶小曼之间的差距有多么的大；厂里的未婚男青年对自己的敌意，他也是知道的；就连和他关系一直挺不错的几个人，也在背后给他下过不少绊子。可他没有被眼前的困难打倒，反而变成了打不死的小强。当然了，这些事，叶小曼是知道的，但她毫不在意，她是个“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就不搭理”的主，上班时间只有一件事——忙自己的工作，下班了直接回家，陈大壮和那些闲得没事干的人在她的眼里，简直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午饭，她不去厂里的餐厅吃，自己天天从家里带饭。最重要的是，叶小曼最讨厌乱嚼舌根的人。未婚男青年都想在女神的心中留个好印象，便没人去她的面前说陈大壮的事；已婚的男人怕自己的老婆吃醋，更不会去给自己找麻烦；至于女同志，不管是未婚的还是已婚的，都不愿意和她说话，要是哪个女同志和她说句话，便会被那些未婚男青年追赶好一阵子，嚷嚷着给自己牵红线。
　　 陈大壮知道叶小曼是天上的仙女，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伴读小书童，要想娶她做老婆，那完全是痴心妄想，可不知怎么的，他还就认定了叶小曼一定是自己的，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她。不知在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里，陈大壮躺在床上，不断地傻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发笑。只要想起叶小曼，他准会傻笑。说起来，女神还没正眼瞧过自己一眼呢，更别说是说话了。当老婆，那就更远了。但他一直很肯定，自己绝对有机会。心中有了念想就有了前进的动力，不管干什么，陈大壮都觉得自己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不管是谁，见了他在车间卖力干活时的样子，都在摇头，背地里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老天爷对陈大壮太好了。后来，大家都那么说。
　　
　　 二
　　 “老头子，你想什么呢？”
　　 耳旁传来了熟悉的话语，陈大壮的思绪回到了眼前。
　　 陈大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摇了摇握在手中的布扇子，活动了几下胳膊：“没什么，没什么。怎么上个厕所，也要这么长时间？”
　　 “怎么了？你有意见？我告诉你啊，老年人要注意保养。就拿上厕所来说，时间是有数的，不能长也不能短，要控制得刚刚好才行。得了，给你说也是白说。就你那智商，也就拾掇个机器还凑合。说起这养生之道啊，你跟我学了一辈子也没学出个样子来。”
　　 “说完了吗？”陈大壮把手中的布扇子放在茶几上，叹了口气。
　　 “完了。你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叹什么气呀？”
　　 陈大壮白了老伴一眼：“都说完了，你还不赶紧换鞋。要是去得晚了，别人又要说你架子大了。在外面，别人说你，你回家了就训我。”
　　 “谁爱说，那就让他说去吧。我给你说啊，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人，那都是嫉妒我年轻时的美貌，羡慕我现在的老年生活……”
　　 陈大壮有点不乐意听那些话，弯腰从沙发旁的茶几上抓走了布扇子，“啪”的一声就打开了，吓得老伴直骂他：“你找死啊。”
　　 陈大壮顿时乐了，摆出一副很无奈的姿态：“你赶紧的，我要走了，你要是去晚了，我就只能找其他老太太去说闲话了。”
　　 “你敢，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真的没想到，我这个当年的穷小子还能等到这一天。你这个当年的女神还能吃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醋。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哪！”
　　 “哼！谁吃你的醋了，就你那满脸的核桃皮，谁稀罕呢。你再看看我这光滑的皮肤，再看看你，咱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陈大壮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大钟，摸了摸自己满脸的皱纹，笑道：“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好了，走吧。”
　　 别看陈大壮时常和老伴拌嘴，可对她极好，出门不让拎一点东西，自己一手提着大水杯，一手拿着扇子，和老伴相互挽着胳膊出了门。
　　 午后，户外有风，满树的火红的枫叶不断随风发出一阵阵的响声，细细听来，也是很耐听的。离得远远的，那一片片的火红，和夕阳西下时天边的晚霞毫无分别，与瓦蓝瓦蓝的天和天空中那些正飞翔着的云朵，还有冲向云霄的航天大楼，以及地面上的一望无际的绿色草甸子，一起构成了一副最美的秋日风景图。
　　 陈大壮两口子边慢慢走着，边由衷地赞叹着。
　　 眼前的风景的确很美，可眼前的美并不是从天而降的，那是一代人用自己的大好年华换来的。陈大壮就属于那一代人中的一份子。想当年，很多人不愿意充当那个角色。陈大壮想都没想，直接报名了，背起行囊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家乡，辞别了自己的亲人，也在心里默默地向自己的女神告别了，带着自己的理想和怀揣同样梦想的有志青年，一起奔赴祖国需要他们的地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去的地方，究竟又有多么的艰苦。他们都不知道。一路上，除了陈大壮，其他人都在议论即将到达的目的地以及后续的相关工作。陈大壮没时间想那些，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女神，好像在他看来，只要心里装着自己的女神，天大的困难，对他来说也是毫不费力气的。
　　 三天两夜的奔波后，陈大壮一行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待他们看清周围的环境后直接惊呆了。眼前的荒芜是毫无边际的。前来接应的是个中年人，只说了一句话“欢迎你们的到来”，便不言不语了，带领他们去了暂时住的地方。他们住的是一栋刚刚盖起来的三层楼，睡的是大通铺，门是木头门，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塑料纸封起来的。
　　 那一夜，所有人没有睡意，在漆黑中睁着眼睛望着屋顶，隐隐约约中还能听到一丝丝的抽搐声。夜里有风，还挺大的，窗子和门不断“咯咯咯”地响着，睡在床上的人更没法睡着了，不断地翻来覆去的。幸亏是夏末，要是冬天，他们就遭了大罪了。直到天麻麻亮时，卧室里才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声。只有陈大壮一个人一整夜都没睡着，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悄悄起来了，穿戴整齐，在门口的水缸旁胡乱洗了一把脸，环视了四周一会儿，便顺着脚下的小路朝前飞奔而去。
　　 陈大壮边跑边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他是在给自己加油，给自己鼓劲。和他一起来的人，大多数是来混日子的，人家家里都有关系，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给自家的孩子直接分个好差事，便借着这个机会把孩子送过来，等混够了日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到舒服的岗位上去。陈大壮没有任何路子，只能靠自己那勤劳的双手。他跑得很快，耳旁的风声呼呼的，没过多久，脑门上就堆满了汗珠子，顺着他那黝黑的脸蛋流淌着。天空中有鸟儿从他的身旁飞过，和他擦肩而过时，叫了几声，就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里暖和了许多。那只鸟的叫声，很好听，在他听来，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那双熟悉的圆溜溜的大眼睛以及那道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
　　 此后的日子里，陈大壮那伙年轻人和当地的劳力一起投身于热火朝天的劳动中，他们的任务是建厂房和办公楼。当时的情况用一句话可以形容：要啥没啥，求谁都没用，只能靠自个。架子车是整个建筑工地里最先进的运输设备。不论是哪种建筑材料，都要靠人工用架子车拉过来，放在搭建起的脚手架下面，等用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地面，另一个人站在脚手架上，然后一点一点地靠人工递上去。幸亏那时候不砌太高的墙，要不然的话还要多倒几次手。这些活，对陈大壮来说，算不上难，也感觉不到累。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有人上了一次脚手架，就不愿意去了，火急火燎地给家人拍了个电报，然后整日里待在寝室里睡大觉，等着家人调自己走。
　　 陈大壮一伙的没日没夜的辛苦努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一间间厂房就在他们的视线中陆续拔地而起。陈大壮的努力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认可，就连起初看不起他的那些同伴，也不得不为他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在这个地方，谁有能力谁就是强者，耍嘴皮子是没有任何用的。那些待在寝室里等调走的人，等待了一段时间没有等来好消息之后，也开始去干活了。没过多久，陈大壮就理所应当地当上了班长，管着几十个人，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干活的时候更加卖力了。
　　 自打来了，陈大壮就没休息过，他一直积攒着为数不多的假期，等积攒得够了，便想着回趟家，看看家人，也顺道打探下女神的消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陈大壮经常想。
　　 只不过，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天而降了。这是陈大壮想都不敢想的事，这也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事。
　　
　　 三
　　 “老陈，你们那一伙，想当年也是挺拼的啊。”
　　 陈大壮走到那些长得粗大的枫树前，满脸的自豪：“不拼，不卖力，哪行啊！先不说其他人，我要是不卖力，能当上领导吗？要是我当时还是个泥腿把子，你能跟我过吗？能跟我一辈子吗？”
　　 “我是那种势利眼吗？我发现了，你现在就是‘理他爸’。不管什么事，怎么说你都能占上理。再说了，你当时是领导吗？充其量，就是在大领导跟前跑腿的。你还好意思那么说，不害臊？”
　　 “我不跟你争，我这是实事求是。不信，找大伙评评理。”陈大壮拍着胸脯说完，马上在四周找熟人。
　　 “行了，赶紧走吧。我知道你是大功臣，要是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看到的一切。至于我，要不是你收留，我早睡到马路上了。”
　　 “你知道就好，做人啊，要知足，更不能忘本。你要永远记着。”
　　 “什么不能忘本啊？老陈，你在说谁呢？”
　　 循着身后传来的声音，陈大壮扭头一瞧，撇着嘴说：“老马，你这个人啊，还是老毛病。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点出息，就喜欢当个‘闲事主任’。你说说，这些年，你管了多少件闲事，捞到什么了？”
　　 老马没搭接陈大壮，问候了陈大壮的老伴：“弟妹，近来可好？”
　　 “哎呀！天天和那种超级自恋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能好吗？老哥，你刚才也听见了，那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照他说的，除了他，咱们都是陪衬，生来就是给他当配角的，就他一个是主角。”
　　 陈大壮白了老伴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是我的配角？”停顿片刻，指着老马笑着说，“老哥，你这个人其它都好，就这点不好，总是给我找毛病。你都找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再说了，你找出来我的毛病，我也不记你的好啊。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呀？”
　　 老马见陈大壮开始耍无赖了，便没好气地说：“你们两口子拌嘴怎么老是扯上我啊。得了，我要走了，照这种节奏下去，我就成了你们的出气筒了。我还有事，先失陪了，你们俩继续掐……”说罢，便火速离开了。别看老马年纪大了，可年轻时的功底还是有的。想当年，全厂跑得最快的就是他，连续拿了好多次田径冠军，老了老了，走路时还是带着风，跑起来比年轻人不会慢太多。
　　 “你看看，咱们刚才被老马嘲笑了不是？”
　　 陈大壮没接老伴的话茬，瞅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对老伴说：“不扯皮了，赶紧走吧，舞会马上就开始了。”
　　 老伴也不再和他拌嘴了，点头道：“走吧，走吧。”
　　 陈大壮挽着老伴的胳膊，慢慢地朝前走，路途，他清了清嗓子，兴奋地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就算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我也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你永远是我手心里的宝，手心里的宝……”
　　 “你又乱改歌词了。”
　　 “看我厉害吧，都能写歌词了。刚才唱的，不好，等我闲了，改个更好的，然后唱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