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妈妈老师(散文)
一、纳鞋底
小时候的事情,大约都已忘记得差不多了,唯独妈妈老师,却还能大概记得。尤其是纳鞋底这件事,记得更清楚。
七零年,大队终于办起了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大队百姓的子女,也从此终于结束了四处借读的日子。
那时,大队还不叫游湖村。游湖村是若干年以后的叫法。
那时的大队叫二大队。
一天放晚学,我因等哥哥,站在走廊上,看麻雀打架,看风扫落叶、纸屑。正当看得有点趣味时,从间教室走出一个女老师。
后来才知,女老师就住在这间教室里。
女老师放下板凳,坐下,开始纳鞋底。
女老师年岁不大,约模才十七八岁,一双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长辫随着手臂的拉扯索子,也跟着一上一下,看得我一时都有点痴呆了。
这时,哥哥从教室出来,见了我这副痴呆相,好奇地问,怎么啦?
我却未吱声,只是努努嘴,双眼却依然看着。
哥哥好奇,也不吱声,顺着我的示意,放眼望了过去,惊呼一声,杨老师!
后来才知道,杨老师的原籍其实是彭场,原姓刘。后来过继给杨氏人家,顶立门户。杨氏家居沙湖镇,终生以教书为业。曾与本大队的宋志学老师一起,在石山港学校共过事。
那时,二大队还未创办学校。回芦沟社员为了不误子弟读书,经多方打听,才找到了老杨老师。老杨老师推说自己年岁已大,不便前往,后见聘请心切,推荐了杨丽华老师。
当时,杨老师初中毕业不久,正赋闲在家。
此后,杨老师住在了回芦沟张光汉家(也就是后来的沙湖中学校长)。学校名叫“耕读小学”,开设一二年级两个班。
后来,大队办校,杨老师顺理成章,成了学校的一员。
听见叫喊声,杨老师停下手中的动作,满面含笑地看了过来。
我却惊讶地脱口而出,老师也会纳鞋底?
哥哥听了,慌忙捂住我的嘴,满脸歉疚地看着杨老师,口中连连解释,我弟弟,太太太……
杨老师却摆摆手,笑着说道,倒是蛮可爱的!说着,一招手,笑道,看看老师纳的鞋底怎样?
我却未动,扭头看着哥哥,哥哥却并未阻止,我才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就着杨老师的手一看,不禁脱口叫道,吔——。说完,还夸张地伸出了舌头,吐出一口涎,感觉不解气,又找补了一句,没得我大爷她们纳得好!
其实,大爷也不是我嫡亲大爷,而是本家大爷。大爷其实是姑妈。只是乡里人不兴这样叫,才叫爷。至于大爷二爷等等叫法,只是按年龄的大小来予以区分。
哥哥听了,如闻惊雷,慌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用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一脸紧张地望着杨老师。
杨老师却并未生气,依然甜甜一笑,问,坏在哪里?
我又扭头去看哥哥,见哥哥没有阻止,我才车过头,伸手指着道,粗针大线的。说着,抬头瞟了杨老师一眼,见杨老师依然在笑,我更加放肆地说,大爷她们都是挽出花来!
杨老师这时笑着问道,为什么要挽花?
我答,好看嘚!说着,抬头瞪了杨老师一眼。又道,您这,您这,只有我姆妈才纳这样的鞋底。说到这儿,一抬脚,脱下鞋子,看,就是这,和您纳的一模一样!
杨老师看了一眼鞋底,叹口气,道,我哪有你妈的手艺高啊!边说,边仔细地看,一点也不厌恶。
鞋底上还有牛粪!
看了会,杨老师望着哥哥,笑着解释道,见张嫂(也就是张光汉的母亲)纳鞋底,看着好玩,学着纳。说完,显出一脸的尴尬!
我见杨老师和气,更加胆大了,我嘻嘻一笑,指着杨老师,道,您不是姆妈呗,当然纳不好啦!
杨老师一听,脸刷地一下红了。
哥哥却在身后大喊,闭嘴!
见哥哥发了怒,知道自己闯了祸,我连忙跳下走廊,飞也似地逃走了。
只听杨老师在后面大叫,鞋,鞋,鞋,你的鞋!
原来,我因为急,慌忙中,竟丢下了手中的鞋子。
望着远去的我,杨老师依然笑着说,你弟弟真可爱!
哥哥冲着杨老师歉意地一笑,捡起地上的鞋子,跑着去追我去了。
二、喂糊糊
记忆中的碎片,随着不断的组合,终能拼接出一段完整。
再说一段杨老师喂糊糊的事。
一天傍晚,我正在自家门前踢房子。
突然,有个小伙伴从下塆跑来,喘息着说,你还踢?
我捡起瓦片,惊讶地问,怎么啦?
小伙伴转头看了看身后,焦急地答,杨老师来了!
啊——
我一惊,丢下瓦片,转身就跑。
小伙伴跟着也跑。
跑了会儿,小伙伴感觉不对,一把拉住我,莫名地问,为什么不回家?
我挣脱开他的拉扯,焦急地答,回家?不等杨老师关了笼子?
小伙伴想了想,觉得有理,继续跟我一起跑。
跑到塆子后面,见四处无人,又慌慌地解开裤子,撒尿。喉腔里还在不断地打着呼噜,犹如抽风箱,双眼还不停地四处扫描,生怕被人看到,亦如贼样。
尿完,小伙伴问,去哪?
我抠着后脑壳,迟疑地答,去看看?
小伙伴担心地问,看到了呢?
我一听,觉得有理,心中已无主见,依然抠着后脑壳,来回走动,最后,一咬牙,侥幸地答,偷偷地?
小伙伴一听,先是退后了几步,接着,歪起头,想了想,点一点头,决绝地说,好吧!
于是,二人又悄悄地溜回了塆子。
刚伸头,却被个老人看到了。
老人板起脸,厉声问,你两个狗囊的,又搞了什么坏事?
小伙伴一听,转身就跑。
我却紧张地一指前面,焦急地说,杨老师,杨老师!
小伙伴听我在与老人说话,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显出一脸的惊慌,双眼亦如老鼠,四处转动,一有风吹草动,会马上溜之大吉!
老人转头看了眼前面,又转过头来,点了下头,似乎一切都已明了,老人忍不住感叹道,原来,你们也有怕的人啦?停了停,又道,难怪别人说,男怕先生女怕嫁!这话一点都不假!说着,哈哈大笑,笑了会,看着我们,又道,以后,再叫我看到你们做坏事,哼,拉你们去见杨老师!说完,提起箢萁,走了。
晚风袭来,鼻腔里灌满了猪粪臭!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小心地伸出了头。
这时,小伙伴来了。
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撑在自己的膝弯上,也将头伸了出去。
我恼怒地一晃身子,气愤地吼道,滚开!
小伙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道,你不怕?
我转头瞪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像你?
小伙伴只嘿嘿笑,却不再言语,头只看着前面。猛听小伙伴一声惊呼,杨老师!说着,赶紧缩回头,作势又要跑。
我一惊,见小伙伴要跑,我也想跑,却还是伸出头,嘴里却不禁埋怨道,瞎说!伸手一指,你看!
小伙伴又依前样,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撑在自己的膝弯上,慢慢伸出头,惊异地说,明明看见杨老师转过头,朝这边看,现在?
只见前面的杨老师,正被一群小姐妹围着,犹如众星捧月,说笑个没完。
那样子,哪像个老师?活脱脱一个农家小姐妹,才从远方归来,正叙着久别的思念!
若干年后,这样的场景,竟又重现了。
那年,哥哥结婚,邀请了杨老师。
杨老师如约而至。
当杨老师的身影,一在我家门前出现,围拢来一大群人,口中纷纷叫着,杨老师,杨老师。
杨老师听了,依然亦如现在,甜甜一笑,叫喊不迭。
像哥哥五几年这一代的,杨老师竟能一一叫出名字来。
你是汪在家!
你是汪华行!
你是郭明庆!
……
像我们六几年这一代的,杨老师先是一愣,待听完对方的说明,杨老师似陡地想起,指着对方,满面含笑地道,哦,都这大了!
对方笑答,二十多了。
杨老师笑着一比划,似想起了从前,感叹道,才几年?
是呀,才几年,我们都已是二十大几的人了!
是呀,才几年,杨老师的头上,都已显了白发!
而现在,当我提笔回忆这段往事时,都已五十有七了,离那花甲之年,也只一步之遥了!
杨老师呢?想必更老!
但在我的心中,杨老师却依然是那个青春、灵动、十七八的形象!
快看,杨老师去你家了!
我一听,恼怒地拐了小伙伴一下,没好气地道,我眼瞎?说着,走出了巷子口。
小伙伴在后面紧张地喊道,不怕?
我头都不回地答,你不来!
这时,天已黑下来了,家家户户都已点上了煤油灯。
借着暗黑,我摸到了自家门前,偷眼往里看。
只见屋内一片昏黄,母亲、哥哥,正在给两个妹妹喂着米糊糊。
因母亲奶水不足,难以满足两个双胞胎妹妹,只得熬米糊糊贴补,却硬是将两个妹妹养大成人!
母亲见了,热情地打着招呼,动作稍慢了些,膝上的妹妹竟大哭了起来。母亲冲着杨老师歉意地一笑,又低头专心喂糊糊去了。
哥哥一见,作势要起来,杨老师连忙制止,还笑着接过哥哥手中的小匙,喂了一口。
妹妹咽下糊糊,冲着杨老师格格一笑,喜得杨老师也是一个劲地跟着笑。
母亲见了,笑着说道,杨老师,您真是贵人,这伢从不笑的!停了下,又道,沾您的光,伢长大后,也读大书,也干大事!
杨老师甜甜一笑,说了声,真乖!说着,又喂了一口。
母亲一愣,皱了下眉,抬头望向杨老师。
只见杨老师正在专心喂着米糊糊。
母亲长舒口气,笑笑,又低头喂糊糊去了。
见此情景,我忍不住小声嘀咕,真像个姆妈!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好啊,你说杨老师是姆妈嘚,我不告诉杨老师去的哦!
原来,不知何时,小伙伴已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敢!
也不等他有何反应,转过头来,又继续看着。
多年后,当我在沙湖中学碰到杨老师时,杨老师还问起过,我那一对双胞胎妹妹,同时,也回忆着自己喂米糊糊的那一幕!
说完,竟仰起头,面含微笑,一脸的甜蜜!
此时,杨老师早已为人母,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2019年4月18日作于东西湖新烟厂